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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文學。

密室餘光

盧姵伊從中學開始便在馬來西亞最重要的文藝版〈文藝春秋〉寫專欄,在她身上,你可以看見許多過去馬華文學名將的光環,早慧,年少成名,文字很早就嶄露異於平輩的成熟,唯獨這麼多年來「盧姵伊」這名字始終缺乏重量級文學獎的鍍金,為什麼?直到今年24歲的她終於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時光密室》,看完這本書,我彷彿有了答案。

首先這書名蠻有意思的,時光本身就是抒情散文最主要的命題,也許會換上另一些樣貌如記憶、創傷、家族、歷史,歸根究底,都是時光惹的禍。《時光密室》不是這樣的。它當然也處理時光,但也有些時候,這些主要由部落格與專欄結集而來的短文一次只和你說一件很小的生活瑣事,也許只是某一場平凡的雨、不想起床的慵懶、期末考的焦慮等等。這些源於卻又不直面時光的思緒,按年月的序列排成了195頁的時光之軸,以至於不止這整體本身就指涉了時光,我們也可以因循那條軸線看出一個個體(作者)從她出道至去年六年間的成長與困頓,打個比喻來說,《時光密室》其實是一本被打造成陶瓷般精巧易碎、需要被小心呵護的精裝日記本。這裡面充滿大量的少女心事,散漫,卻又因可以回溯到「作者」這一主體而有了某種時光的章法存在:從仍帶有刻意與少許作文腔調的10-11年,到12-16年的漸趨成熟,一個文青少女生長的軌跡可以輕易被勾勒出來。

「少女心事」極易令人聯想浪漫或憂愁的青春情事,整體而言,《時光密室》不但不是,甚至也没有太多新作者常見的耽溺詞藻的黏膩感。例如我很喜歡的一篇〈微雨之城〉,寫她和友人H在台北木柵夜逛,不長,卻在兩人不多的對話間思緒蔓生,在心裡叨念一會往事,想一下逝去的愛情,最後簡單地凝結成一句:「在所有無以名狀的回憶場景之中,街燈照著雨落紛紛、酒杯輕輕晃動叮叮碰撞的聲音、空蕩蕩的馬路與大橋、細瑣而重要的談話內容,徒勞且無意義,唯獨我們實實在在。」恰到好處地把握住一對好友喝酒聊天雨中散步的氛圍,那微醺的夜晚,誰還去理會細節呢,重要的,是此刻的我們。

至此,我們彷彿看見了一個純粹的,甚至有點樸實無華的「盧姵伊」,與她的年少成名相比,她的文字(與心事)顯得如此平凡安靜,不見絲毫張揚。我當然不認為《時光密室》是盧姵伊的所有作品,這麼有意識地安放文章於時光序列,必然有些「更有企圖心」的文章被篩走了。但是,如果我們只著眼於這本散文集,如果這些日記般誠懇純粹的短文統統指向一個平凡安靜的盧姵伊,我們便能回到原本的問題,為何她始終缺乏重量級文學獎的鍍金?直觀的答案是樸實不張揚的人難以符合文學獎獵奇式的審美觀。但是,我們或許可以說得稍微細緻一點。

以盧姵伊這樣自小就以短小散文專欄長大的作者,可以想見在她的創作生活中,「我」的位置是很高的:每一次落筆,都是對自我生命的搜刮。除去會掏空原就不厚重的少年人生,也許這樣的創作模式常年下來也會積習,導致一旦述說自己以外的故事便顯步履蹣跚,對文字的敏感度是練起來了,人卻不可能如觀照自己般觀照他人。慣性本無好壞,可要是一個人的慣性不符合某些遊戲規則,很容易便引起額外的質疑。質疑合不合理要一個個額外來談,但無論如何,「獎」在文學而言永遠是身外物,回到文學本身,重要的始終是作品的質量,哪怕像〈微雨之城〉這樣小的文章,也有它美麗的地方。

《星洲日報》2017.7.3

給我一小滴淨水

鮮血不是甘露,用它灌溉的土地不會有好收成。——雨果

兒時關於我們國家的教科書經歷過太多美化,以至於當我長大後一度陷入究竟是“教科書"或“報紙"在撒謊的思考胡同,久久受困其中,險些成為反社會的邊緣份子。在馬來西亞長大,我的童年有過單純與天真;在馬來西亞長大,我的成年有過憤怒與騷動。無論如何,在經歷過“認清現實"的成長陣痛之後,我依然選擇相信當年教科書上的一句話:馬來西亞是個和平的國度。

在我的想像王國,“馬來西亞"4字縱隱含有再多的不公,至少是個“和平與安全"的符號。我們可以不養看門犬。我們可以在深夜獨自徒步回家。我們可以在下車添油時不緊鎖車門。我們可以安心的逛商場,然後獨個兒去停車場開車離開。我們用最純淨的希望之水灌溉這片椰林夢土,祈求的不過是一個安居樂業的生活。托祖輩在這塊土地艱辛栽樹的福,我們理應能夠乘這一片名為“安全"的蕉葉的涼吧?

馬來西亞“一度"是個和平與安全的符號。

然而不知從甚麼時候起,我認清的現實倏忽冒出許多的縱火、搶劫與姦殺新聞。我在金寶求學時,有縱火犯;來到吉隆坡工作,有劫殺。火與刀交織成一片比煙霾更要濃厚的、血色的雨水傾瀉在這片土地,流淌成受害者身上的鮮血、旁觀者的驚呼與不安。這是血淋淋的現實。可怖的現實可不是一些人隨口斥之為“誇大"就能予以逃避的。

為馬來西亞的和平祈禱。

為馬來西亞的安全祈禱。

祈禱不是要求,而是靈魂上的渴望。我深深地、渴望著……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5-09-2012

http://news.sinchew.com.my/node/262269

吃年獸

年——這頭只在小學刊物的賀歲漫畫裡一年一度登場的傳說的、古老的獸,就我所知,從未用它的獅尾、利爪、鐵齒、血嘴或怒目嚇哭過哪怕一個小孩。它沒有傳說中會吃人的恐怖,看著還很可愛——看見它,你看見假期。

因此,大人們訴諸靈異力量嚇唬小孩要乖、像是再不吃飯鬼就會來捉你甚麼的,但我們絕對不曾聽過有人會用年獸來嚇唬小孩。年獸,真的很可愛。它每年十分安靜地躺在印刷精美的學刊上,配上一大堆編輯精心繪製的鞭炮、紅包、春聯、年糕、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紅燈籠高高掛,福到迎財年年餘,年獸又怎麼惡得起來呢?

惡不起來的年獸是空心的。它萎靡不振、找不到生存的意義,它悲觀地認為此生來世皆為花瓶擺設罷了。它在等待能夠賦予它意義的主人——我。我為它找到了一個非常崇高的、存在的意義:吃貨。

所謂新年,一字記之曰:吃。

如果視年獸之外型為吃的象徵,你會發現年獸與吃貨的形象是真配合得天衣無縫。那餓鬼一樣的外型,以及為吃盡天下美食而生的、血盆一樣大的嘴,我很小的時候一看見年獸,就會想起大吃特吃的快感。新年嘛,好吃的特別多,難得吃再過份也不會被阻止。小時候怎麼吃都不會胖,依然那副骨瘦嶙峋的樣子。但就像小時小小、大時必胖的定律一樣,越大是吃得越肥胖,有時竟覺去做身體檢查比年獸還恐怖。但,吃,畢竟是一輩子的工夫。尤其在馬來西亞,我們甚麼都不好,只有食物最好。區區脂肪算得了甚麼。因此這麼多年過去,年,依然是我心中最珍愛的獸。

也許等有一天牙齒掉光、抓筷子都無力時,年獸才會真正地離我而去吧。也許到時我會祝它早日找到下一個跟我一樣愛吃的主人。也許我會努力擠出個鬼臉對正要轉身對我搖屁股的它說,再見了,老朋友。在那個沒得大吃的日子裡,我也的確只有想像中的年獸陪我一起苦中作樂了。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6.02.17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9476?tid=57

《帶著你的雜質發亮》:台灣不是那麼美好,媽媽

《帶著你的雜質發亮》的“雜質”用得很好,與眾不同、卻偏偏與世界共生的存在。整部書穿透出一股反烏托邦的黑暗特質,甚至有一點死亡氣息,讓人擔心這部有濃厚自傳色彩的書最後會不會自殺死掉了。從“我知道母親和我說,發亮去吧,帶著你的雜質發亮”,主角到台灣留學、念書、嫁了給台籍配偶,一海之隔,她的雜質卻成為島國的異質存在,融不進社區,是發亮還是烏暗,老實說也不會有人在意。以異鄉人的控訴而言,她的文字簡潔有力,一刀封喉:

“10年來,作為一位被視為弱勢的外籍女人,我成了一隻動物。我的作用是生育、煮飯。當我反抗這一切,我的婚姻就毀了。我知道,我只能隱匿地說這些話,沒有報紙願意刊登這樣的文章。我習慣了不被聽見,在這裡的10年。我和你們說著一樣的中文,卻像隔了比任何一種外文更高的山。我相信、也知道,不管在哪個國家,‘歧視’這件事總是或多或少地存在,從來沒有真正根除過,我以為要避免這件事,是把自己變成像你們一樣。可最終,我還是一敗塗地。”

就我認識的人來說,喜歡台灣的多數是來旅遊的;正好相反,來留學的多數對這塊地方沒甚麼好感。後者的觀感曾教我困惑,台灣再差,也差不過馬來西亞吧?來台半年多,在這塊土地實際生活,才約略捕捉到一部份問題的根源,作者馬尼尼維描述的不過是其中一種:異鄉人身份鮮明,以及台灣人對東南亞人的普遍歧視。

當然,這只是基本問題,主角呈現的痛苦與掙扎複雜得多。她的痛苦不是被排擠的異鄉人,是被排擠之余,又被逼著融入。一種往前被灼傷、後面還有人拿刀子逼你往前的概念。那個持刀人不是別人,是她老公。

主角從在馬來西亞開始就已經顯示了恆長的疏離狀態。她自離家就鮮少和家人聯絡、及“大學畢業後,我為了居留跑去結婚”,書中沒有更進一步的細節,但已足夠讓讀者知道,主角原本對故鄉是疏離與抗拒的。儘管來到台北後,她不喜歡這個城市、不喜歡同學,但那好像問題也不大,保持疏離就好了。但婚後卻是另一片景象,老公希望她多陪母親、照顧廢物弟弟,尤其老公母親死後,要求還更多了,像希望她生個孩子當寂寞的填充物甚麼的。此時想逃也逃不了了。婚姻壓迫是那麼的具象,那麼的強烈。

 然後她想起了故鄉的媽媽,“媽媽/我寫下這麼強硬的對白/不要覺得我損傷了/我將要進入更廣大的所在/我要敲打這個世界/幫我把洗好的衣服折疊好/我要出發了”,似乎唯有這若即若離的距離,她才得以安心相處。但她原本不是有意逃家的嗎?來到老公黑暗髒亂的家,才想起“我媽媽每天掃地,還用濕抹布擦地板,家裡有一股乾淨明亮。”也許母親後現的光明形象,只是絕望中的精神稻草,救命用的。

因此,主角的傷痛不是鄉愁的。她的傷痛直接來自生活的壓迫與幻滅。

身為一位年資歷淺的異鄉人,我鄉似乎從中捕捉到一部份可能的未來。婚姻只是其中一個較具象徵意義的例子。書的最後,主角留下這麼一段對話,尤其教人心酸:

“常有人問我,你當初怎麼要來台灣?我說,因為我看了很多台灣書,我想這是一個很有文化的地方。我媽媽問我,你為甚麼要回來,每個人都說,台灣很好,你為甚麼要回來?台灣不是那麼美好,媽媽。”

 

書名:《帶著你的雜質發亮》

作者:馬尼尼維

出版:小寫創意

出版日期:2013年2月

 

星洲日報/副刊特約‧文:左行風(研究生)‧2016.05.03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20412?tid=64

《錄鬼簿》:半夜不要看鬼故事

這不是書評,只是分享我和這本書的故事。說得更準確點,是我讀這本書時發生的一些事。我向來不太信怪力亂神之說,有生以來也沒碰過任何靈異或怪異事件。這次可說是最接近的一次。好死不死,事情發生的夜裡我正在讀一本號稱真實發生過的鬼故事。

事情發生在我到八打靈朋友家借宿的時候。

那是一間老舊排屋,但不陰森。我不是第一次去,從來沒有感覺任何異樣。奔波一天,抵步後就先洗個澡。出來時朋友已經睡著,百無聊賴,便取了今天才到手的鬼故事來讀。

作者在前言說他搜刮記錄的是真實發生的事件,“不算小說集,它更像採訪錄。因此稱之為錄鬼簿。”我就笑了。還真會掰——哪個鬼故事作者不這樣宣稱?但大部份故事都獨立成章,跳著看,意外覺得不錯。沒有特意賣弄恐怖驚悚,大多數故事的呈現方式都是作者轉述他人的(親身)經歷,少數是作者親身經歷,內容光怪陸離,從鬼怪、回魂到巫術都有。

有些情節真的還蠻精彩的。

忽然人有三急,便帶著書進廁所讀。

怪事發生了。

你知道,通常老房子的廁所門塑料鎖把很容易壞掉。一般的做法是在門邊打根鐵釘,再綁一條鐵線,鐵線的一端凹成繩圈,勾著鐵釘,便是DIY的門鎖。這種“鎖”只求門能掩上,大力一推很容易就能破門而入。我朋友家就是這一種。

我解決好了,還坐在廁所裡讀。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壞習慣。我還有個習慣,是讀書一旦入神就不會注意到周遭動靜。但那一次很奇怪,讀著讀著,似乎有一股力量把我從書裡拉出來,逼我去聽周遭的聲音。沒記錯當時應該半夜一兩點吧,屋內的人都睡了,我很專注地聽,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沒有人聲,沒有狗吠,甚至沒有蟲鳴。

此時,廁所門忽然被人重重推了一下。很像是急著上廁所卻推到鎖著的門那種力道。我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到,定定神,拉好褲子,開門,結果外面沒有任何人影。而這是唯一的廁所。我的心整個寒了起來,人呢?

剛是誰推門?無論如何,心裡毛毛的我選擇關書帶耳機上床睡覺,一夜無話,再無其他事發生。

這故事也許不算靈異,甚至談不上怪異。的確,事件也許可以解釋為是我自己沒聽到有人、某人見廁所有人干脆回房睡覺等等。但我事後想了很久,仍有一點無解的是,巨大的聲音和廁所門晃動的劇烈程度證明推門的力道不小,按理一定能把那道脆弱的門推開,但沒有。究竟是為甚麼?我不知道。我只能希望,你讀這本書別像我一樣遇上任何邪門的事。

 

書名:《錄鬼簿》

作者:王修捷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5年11月

星洲日報/副刊特約‧文:左行風‧2016.04.04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20155?tid=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