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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文學。

《那些年,我們的童年遊戲》:你的遊戲不是我的童年

隨著智慧型手機的來臨,我們經常聽見各種批評手機用戶的聲音,例如約會顧著滑手機、手機先開餐等。這些批評也許真的有幾分道理,但我們好像也不知不覺將手機看成了反人類、反社交的存在,一種手機和平板被妖魔化的概念。打個比方,有兩個路人走在路上,一個看書另一個看手機,我們很直覺就認為後者比前者更不該。但你怎麼知道後者不是在看某部經典小說、或其他有意義的事情?同理,你怎麼知道前者就比後者更有素養呢?你不知道,因為你的直覺判斷建立在前述的偏見上。

當我們以這種眼光來審視隨平板而生的網絡新世代,前提既偏,對他們的理解就不會對,最終只流於玩遊戲、刷臉書的刻板印象。而我認為《那些年,我們的童年遊戲》犯了這項謬誤。

誠然,本書很好地整理了那一個斷代的民間遊戲。作者也希望透過本書“讓所有成長於60、70或80年代的讀者產生共鳴,重溫美好的童年回憶”以及“讓現在的新生代孩童瞭解到,即使沒有互聯網與一切科技產品,孩子仍然可以擁有快樂的時光,透過簡單的遊戲學習與成長。”因此,作者虛構一段帶領侄女穿越過去的故事,用故事帶出遊戲,間夾作者的童年回憶。從其目的而言,這個嘗試不可謂沒有可取之處,如果作者與侄女有平等對話權的話。

檢視目的之後者,我們完全也可以說:讓現在的新生代孩童瞭解到,即使沒有“物資貧乏的甘榜年代”,孩子仍然可以擁有快樂的時光,透過“電子產品”學習與成長。作者目的之成立,也許依賴於某些經驗認同或環保預設,而這顯然需要進一步的說明。可惜作者僅一味停留於“簡單、單純”作為總結那一年代的修辭,仿彿簡單本身就蘊含更美好的價值,但那又怎麼會有說服力呢?

當我一整本書讀將下來,那些遊戲本身的確勾引起我許多童年回憶,但那些“故事”著實讓我不安。上一代口口聲聲對下一代說這是為你好,卻連甚麼才是下一代的好都搞不清楚,這些例子在生活中不勝枚舉。因此,在書本的尾聲讀到“在童年故事暫時告一段落的當兒,我衷心希望所有孩子都可以擁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童年”一句,感覺是那麼的空洞,歸根究底,書中要表達的更像是希望孩子都可以有“我的童年”。我們真的想過甚麼才是真正屬於“別人”的童年嗎?沒有。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

 

《那些年,我們的童年遊戲》

作者:林於軒

出版社:大將

出版日期:2014年7月

 

星洲日報/副刊‧本刊特約:左行風‧2016.03.05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9736?tid=64

《我的青春小鳥》:假牙爛掉了

假牙詩集《我的青春小鳥》登陸台灣,據說臉書分享破千,更一度攻占博客來即時榜第二位。為後現代夏宇著迷的那段青春期,寫詩的朋友斷言:“假牙是我們的夏宇。”

那時很慎重地點了頭。

如以下兩首詩: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干/老的時候/下酒”——夏宇〈甜蜜的復仇〉

“她來探訪時他不在家/她於是在廚房的桌面/下了一粒蛋/他毫不知情/煮了當早餐”——假牙〈暗戀〉

兩首皆有相似的節奏在流動。它們的起手招式同樣描繪一個擁有主動權的人,對他們愛情的象徵做某個動作(醃製;下蛋);緊接是時間的跳躍(想像變老;“她”離開後“他”回來);最後對回扣起手動作,接一個後續動作(醃製→下酒;下蛋→當早餐吃掉)。緊緻的結構搭配奇詭的想像,形成非常出色的短詩。

於今重讀,感覺假牙畢竟是更戲謔、更玩世不恭一點的。詩於他而言也許就像那一粒走到別人廚房下的蛋,下蛋,人走,蛋便任君享用——所以這麼多年來都只有《我的青春小鳥》這一顆蛋吧?

這本詩集號稱有105首詩(我是沒一首首數過),有長詩也有短詩,短詩比較出色。因為很抵死。

〈卵教〉:“雞拜”

只有兩個字的詩,可以做宗教及政治兩層解讀。比較靠譜的是宗教解讀,以“雞”和“卵”描繪無知者的偶像崇拜之幼稚可笑。政治解讀很不靠譜,特別是多年以後的現在我們太容易聯想到假牙來不及知道的另一件事。想一下那隻“雞”。你懂的。

〈下午茶〉:

這首比上一首更短,因為完全沒有字,只有詩題“下午茶”。說說看你上一次下午茶聊的內容。

〈學生〉:“孩子/學生孩子”

這首略長,但也只有兩行6個字。這裡的趣味是將詩題分拆成“學/生”兩個動詞。從另一方面來說,一般上我們也很容易將“學生”這個群體理解成不懂世道險惡、不知人世禮儀的“小孩子”。兩層趣味交疊起來,因詩題指涉到整首詩(其實也就兩句)而叫人感覺詩雖短小卻精美。

以上談的3首假牙詩,趣味來源皆與詩題有關。用趣味橫生的方法針對詩題做最簡短直白的表述,是假牙短詩的特色。另一方面,詩集中也有好幾首沒有定立題目的詩,不曉得是詩人太懶還是怎樣,反正就是簡單粗暴的兩個字:〈無題〉(又不是在讀唐詩)。如以下這一首:

“兒時的夢是一枚雞蛋/現在他夢見烤雞/於是傷心得哭了”

雞蛋和烤雞分別象徵童年和成年。成年人的特色是實際,講究的是“做某某事找不找得到吃”。驀然回想起那些年的單純,能不哭嗎?

假牙的語言白話又俗爛,有時就像在跟你講著口語。很不“詩”。但讀這本語言爛掉了的青春小鳥,畢竟是快樂的。

【大馬版】

‧書名:《我的青春小鳥》
‧作者:假牙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1年11月

【台灣版】

‧書名:《我的青春小鳥》
‧作者:假牙
‧出版: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6年1月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6.02.01

《單向道》:以雨還鄉

如果你不生於大都會,長大後應該都不會留在童年的鄉間生活。我們會說,這是生活使然。離家浮世,此身種種便與家鄉離了關係。年歲漸長,我們才漸漸知覺當時的離開也許太過輕率,至少,要到很多年後才懂得對原鄉的牽掛。

方路,馬來西亞著名作者,不久前更摘下花蹤文學獎新詩首獎,創作生涯攀向新的高峰。

方路在吉隆坡任記者多年,散文集《單向道》著墨最多的便是他從吉隆坡北返大山腳的心情。遊子返鄉其實是雙程來回,吃飽喝足,見完該見的人、做完該做的事,該走時就由不得你留(老闆要你三更回,不得留人到五更)。所謂單向,蘊含的是:我不想走了。一種內斂的、懷鄉的心事。從錯置的現實開始,“城,成為我回返的地方,而家鄉,倒成為我離開的方向。”爆裂於離別,“母親在門口送我時說:`這次回去,大概要等到新年才回來了吧。’`有時間會回來。’我回答的時候,仍是好多年前第一次離鄉的感覺,有些傷感。有雨做證。”〈鄉關有雨〉

是啊,雨。

每一次的離開皆有雨水伴隨,那麼潮濕的記憶,那麼遙遠的距離。雨中看往事,細節卻清晰非常。如在〈三十九歲的童年〉,方路童年的家境不好,自小就得想辦法幫補家計,其中有一段寫得特別細膩:“我站在菜販前等著手上削去丟在地上但看起來仍可煮食的菜根拾起,裝在籃子裡。有時小販把煙屎弄掉後,微微張眼,看到一個小孩站在前面,故意削掉幾片較好的菜葉,然後把眼睛微微閉上,似乎默許趕快撿起地上的菜呀。”

這裡面有幾處轉折。首先“我”要去撿爛菜回家吃,菜販卻故意削一些好的菜給他,讓小孩回家可以吃上較好的菜,透著一股溫馨。這經歷沒甚麼奇特,但“小販把煙屎弄掉後,微微張眼,看到……”這一邊抽煙邊削菜的細節,讓菜販的動作鮮活了起來。要是沒有真正的經驗,恐怕不容易寫得出來。

方路在序內也說:“這些文字,一句句都有著自己彷彿血液一樣的親,一樣的濃……在我散文創作上,是其中一個小山嶺,現在,即使是以後,也未必能攀越過去,因此,我特別珍惜。”

以上種種,都是10年前初版留下的文字了。而今再版,老家,逃不了拆遷重建的命運。物非人非,該如何向人訴說記憶的確切呢?說不了。往事如煙,只留一點情緒與心事,由文字幻化成另一種符號,它能在意義的廢墟覓一處久安之所嗎?我們讀著文字,心疼時光流走:

“這裡有完整的少年的光影,那麼熟悉,那麼貼近,在我離開家鄉30年來,每次回來都是熟悉的畫面,只是,這一次已迥然不同,我見到的是像經歷了一場戰爭,遍地斷桓裂牆,門榻窗倒,這樣的場景對我來說,是黃昏也說不出的難過。”

書名:《單向道》

作者:方路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5年10月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6.01.04

《膠園深處有人家》:回望膠林

小時候隨母親回野新的娘家,總先輾轉到淡邊轉車下馬六甲。不是冷氣巴士,窗口豎向開關那種,記得有很多道窗玻璃都呈蜘蛛網狀的裂痕,那時看了金庸,總幻想是不是草木竹石皆可為劍的武林高手打鬥殃及的池魚,但連車窗都打不破,好打極有限。不過那一來就不敢隨意打開那道窗口,深怕稍一拉動就會整塊玻璃碎掉,那個年代最怕弄壞別人的甚麼東西被叫囂要賠錢甚麼的。只得強忍一路悶熱。顛簸一陣,母親帶著我半途下車後竄進膠林抄捷徑到外祖母家。時間通常已過中午12點,膠林恆長靜謐,我跟著母親的步伐低頭疾走,一路無話直到走出膠林為止。那是我對橡膠林的所有印象,沒有任何多餘的想像。

開始認識到膠林作為某種老南洋情懷的想像符號,已是長大以後的事。別說老南洋了,即使是南洋我也不太有概念——連咖啡我也偏好西式咖啡多於南洋咖啡——因此始終無法走入其中。近年的壁畫風潮牽引一波懷舊風潮,我們彷彿從栩栩如生的壁畫人物第一次觸摸到老南洋的實在。閒暇之餘,到一座座城鎮探索古早歷史的人們漸漸多了起來,最時興的“南洋”與悠閒實然結合為一個獨立於鬧市、悠閒而美麗的古早南洋,像一塊熱騰騰的美味Kaya角。如果這是我們對生長土地的文化情懷,或許更應該踏前一步、看一看那些真實流動過的身影:我們的“上一代”。

潘歧源是很典型的上一代華人。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為了養家他做盡各種各樣的工作,能賺多一元幾分幫補家計就好。他割膠、做膠片、當膠園管工,還嘗試種姜、養羊、捉田雞、幫人採椰子等。這些經歷全化為《膠園深處有人家》小書中32篇有關在膠林討生活的見聞(少部份代筆口述)及一篇自述。

文筆儘管稚嫩,精彩的是許多非內行人寫不出的職業細節。許多看似簡單的勞動工作,背面都有它自身的技術要求及工作生態。如割膠不僅講究一把銳利的膠刀,割的深淺、每日要割多少都要求割膠工人的技術。膠園規定每個月每棵樹只能割多少吋,要是二十多日就把一個月的份額割完,該工人就會被勒令停工直到下個月復工,沒開工就不會有工錢,收入大受影響。諸如此類外人看不見的工作均在潘淳樸的筆觸下得以重現,有過實在的日常才叫做生活。

面對窮苦的生活,潘歧源埋頭苦幹並嘗試衝破現實的牢籠。他偶爾也對生活嘆氣,卻不曾哀怨過行業的黃昏。也許是這些上世紀遺留下來的文字還不曾見證行業的老去,但我毋寧願意相信,一個人之所以會耗費三十餘年的光景在膠林附近打轉流離,更可能是現實並沒有給他更直接和好的選擇。

如果當初有更好的出路,也許他就不會在底層打轉了那麼多年。如同我們的先輩,勞苦,只是無可奈何吧。當我走過一座座城的壁畫,望向老南洋的黃昏餘輝,它美麗嗎?我存疑。我對背面巨大的空無感到焦慮,感到沒有可資立足之地。我只看得見眼前,因為悠閒之必要。

書名:《膠園深處有人家》

作者:潘歧源

出版:大將

出版日期:2014年10月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5.12.07

《我的文學路》:文學好聲音乎?

原本我是沒想讀這本書的——“你”又不是我,你的文學路與我何干?一個偶然讀將下去,倒意外讀出點東西來。

《我的文學路》原是〈南洋文藝〉公開欄目的內容,後經主編張永修再酌添一些。共有63位作家自述創作歷程,從最老的姚拓(1922年生)到最年輕的翁弦尉(1973年生),於今看來,俱老矣。直覺上歲月是一條不回頭的路,它會帶走一切東西;但它帶不走的也許更多。我們先看以下兩段文字:

1)整體而言馬華文學的水準給我一種遜色的感覺??那些文章讀一遍已經讓人感到枯燥乏味,很難再激起我精讀細品的念頭。(張光達,70)

2)有時我覺得馬華文學已陷入一種形象缺席的僵局,它沒有帶領任何潮流,它沒有甚麼代表作,更沒有任何代表性的創作者。(夏紹華,75)

相信任何與我同輩的人都會覺得,天啊,(1)怎麼好像是現在發生的事情?馬華文學水平相對低落早非一天半日的事。也許你不知道,曾經有一段時間,馬華文學之中有一些人憑藉文學獎的光環打出名堂。他們技巧成熟,不僅稱霸半島,也能在同一個公平競技場上擊敗其他國家的選手,名揚海外。是啊,文學也有文學界的文學好聲音。

如同所有的好聲音節目一樣,文學好聲音培養出一批技巧成熟、精於設計的創作者。創作者非必要相信他所寫的東西,只要能讓評審相信他寫的東西,就夠了。結果就如梁靖芬說的——“今天的他/我們/依舊只有名字/沒有作品。”究其所以然,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不斷炒冷飯、遵循文學獎的結構要求,無論是誰的得獎作品,面目上總有幾分相似。當所有人的作品都漸趨一體化的時候,你會不覺得文學已死嗎?

幾個月前有縱橫各大文學獎的名作家宣稱退出文學獎舞台,說是要把機會讓給新生代,進而在臉書引爆一場沒甚麼意義的“世代之爭”。年輕的想著一舉成名天下知;年長即使意識到文學獎不保證產出經典作品,但由於年輕的太過“不識好人心”,激憤下也一起墜入文學獎就是文學的唯一出口的謬誤裡。

這一場無聊的幹架可能源自某種集體焦慮,在我看來,這種焦慮感直指(2)的“形象缺席”。文學必然以文為本。寫/找不出足夠好的文本,任何相關的爭議都是毫無意義的嘴炮,更無關乎立意之良善或否。(1)作為整體印象(還是事實?)還在那裡、冷眼對望。

書名:《我的文學路》

主編:張永修、林春美

出版:嘉陽

出版日期:200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