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閱讀馬華》

《在陳平身邊10年——忠誠的背叛》:馬共何為

前馬來西亞共產黨(馬共)分子鐵舟出版自傳《在陳平身邊10年——忠誠的背叛》,自序謂“主要情節絕無虛構”、“寫的是我個人經歷、個人感受,不是馬共歷史”雲雲;若干篇章更直指馬共第一把交椅,總書記陳平回憶錄《我方的歷史》有不符合事實之處。換句話說,從馬共書寫而言,這是一本發出不一樣聲音的書。

這本自傳,從鐵舟兒時在北京受教育、經歷文革開始,後來正式成為馬共黨員,主要職務似乎是擔任通訊部負責人,最後在馬共與馬泰政府和談前叛逃,結束馬共身份。身為“叛徒”,鐵舟對馬共有異見是必然的。例如他就批評工作過、由馬共掌控的“馬來亞革命之聲”廣播電台嚴重的資訊落後。一家給馬新做黨宣的電台,竟然找不出一個在50年內曾踏上過馬來西亞、新加坡國土的人,豈不荒謬絕倫?因此他批評:“那些自以為尖銳犀利的文章,其實不過是隔著太平洋扔石頭——就算確實有棱有角,又能打破誰的頭呢?”

據鐵舟陳述,馬共諸如此類荒謬透頂的事還有好些,此處就不一一列舉。至於那些事涉己身的是是非非,鐵舟顯得遮遮掩掩,輕筆帶過,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一來就難免引起疑慮:你真的如此坦蕩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答案或許是:“人為塑造的形象未必就是真相。”

這也是馬共歷史一貫的問題。鐵舟和陳平何者更足信?缺乏更實質的文獻證據,兩者就只是在自說自話而已。有的只是殘章片瓦的“故事”,它們因“在場”而存在,因現身說法而證成,但最終也將因生命的退場而消逝。一則自傳一篇回憶錄,本質上都免不了這樣的悲劇結果。人走,書就亡。

退一步來看,馬共歷史有甚麼意義?在“民主社會”,為甚麼我們還要談馬共?

我曾以為全然失敗的馬共歷史與現世社會是全然斷絕的,再不必談。直到數月前黃之鋒來馬受阻,大批馬國網民痛批黃是美帝走狗、中國賣國賊、港獨分子等等,我才驚覺這段歷史和我們生活的當代也有某種微妙的聯繫。

那些不明來龍去脈就無的放矢的,那些不懂中港矛盾為何物就口口聲聲中國中國的;或美其名曰“僑胞”,或順潮流謂“大中華膠”的;這些人——與鐵舟那班廣播電台的同志們,本質上並無二致——不過是將信念建構在想像的虛空中,一拳擊出,你以為打穿的是敵人的腦袋,實則是自己的臉面。

書名:《在陳平身邊10年——忠誠的背叛》

作者:鐵舟

出版:大將

出版日期:2015年7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8.17

《什麼?!詩刊》第二期:回歸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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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詩刊》創刊號一攬幾乎所有道上叫得出名號的人物,無論你走的什麼路數,賀壽詩一首謝謝。那裡頭劍走偏鋒的前衛派有之,鐵馬尋橋的傳統派亦有之,端的是一場馬華新詩壇難得的眾生喧嘩。只不過,這場“濟濟一堂”的盛宴若與其發刊詞自許“前衛”的定位兩相對照之下,則顯得異常空洞。既要前衛,創刊號就應斬馬橫刀以立張揚之魂,從成品來看,結果差強人意。所幸,第二期有了良好的轉變。

沒有創刊號的喧鬧與雜音,《什麼?!詩刊》第二期回歸到計劃中的形式面貌,每一期主打某一形式,而非主題。在競技場統一的前提下,各路人馬得以在規矩內肆意打出各自的飛毛詞長短句;此外,形式的統一也提供閱讀上的便利,讓一般讀者更容易感興趣和進入閱讀。

周若濤主編的《什麼?!詩刊》第二期以“形式或反形式”為題,刊登了多首平日不易尋著發表園地的作品,如:呂育陶〈我網購的3D打印機〉用國家原則打印出一列列時事;林健文〈假如我像一個孤寂的靈魂一直被幽禁〉建構一座詩篇迷宮;劉藝婉〈偽歌詞〉組詩假託歌詞每句押韻的形式作詩;黃建華〈演奏進行中,請關門〉幽默描寫馬來西亞觀眾素質存疑的回文詩——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呂育陶另一首〈俗世抄世〉。

〈俗〉有5個段落,各“改寫”自5位詩壇巨匠的名篇,包括顧城〈一代人〉、羅智成〈寶寶之書1〉、夏宇〈甜蜜的復仇〉、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鄭愁予〈賦別〉。有趣的地方在於,呂在每一段第一句都要強調一次:“抄來的”他企圖撇清什麼?以我不懷好意的揣測,這首詩會否就是呂對近年馬華文學圈抄襲風波——或更焦點說——對爛泥事件的隱晦回應呢?以那語帶嘲謔的詩吻來看,莫非是說:這過度講求正義、無限放大抄襲的“俗世”,反限制了詩的可能?

今天在新詩發表主園地如文學獎和副刊文藝版之形式要求已形成典範,典範既成,創意相對受限。正如周在編語寫的:“詩人大多日子都正正經經寫正正式式的中文白話詩。”如今多了一塊玩詩的“餘地”,倒也不錯。

書名:《什麼?!詩刊》第二期:形式或反形式
主編:周若濤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5年5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6.22

點看全文: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6895?tid=62

《泡沫》:在那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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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走得很遠的女子如今出了一本小說集,取的也是個夢幻而遙遠的名字:《泡沫》。跟那首「愛本是泡沫、如果能夠看破、有什麼難過」的歌沒什麼關係,儘管說的都是人生。

現代人特別愛談人生,大體談到人生就會想起夢想,青春火焰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很快又星火寂滅歸於平淡日常。理想和現實被切割成純精神和純物質的兩半,好像生命本就如此,一切有關於夢的東西,就籠統掃進枕頭底吧。孰不知這才是真正的缺憾。而慣常在邊境遊走的文學,我想恰是一個少有能揉合二者的窗口吧?

薇達的小說不「偉大」,相反很小。每一個被敘事的角色、故事、情感都相當細緻深入,從提筆到結尾的過程,不過二三人的心事離愁。這種框架更常被寫作者用來經營散文,如今落到小說裏,反提煉出別樣的真實,例如其中一則《哎喲媽媽妳不懂》。

《哎》寫一個自小有文學理想的女兒,和她沒受過教育、靠縫紉養大孩子的單親媽媽的一生。其中一場對話是這樣的:

「『妳在寫些什麼——』媽媽指著我的稿紙說。

哎喲媽媽這是文學妳不懂——

『反正你們總是覺得我不懂——』

她又咳嗽,回到縫紉機旁邊。」

她們有過很多次對話,但都不離「媽媽問東西,女兒說妳不懂,媽媽咳嗽繼續縫紉

的結構。這樣子的對話設計從一開始就暗示讀者:這對母女關係疏遠,講話雞同鴨講,她們是鴻溝不是代溝。直到臨近小說尾聲,經營良久的對話終於被破壞掉。

「語音結束後沉默了好久,」母親遲遲不做那個聊天結束的訊號,女兒開始覺得不安,「我轉頭看著她,等到她終於咳嗽,心才鬆了一口氣。」如此一個小瞬間,立刻豐富了全篇小說的內容和趣味。因為之前的疏遠祗是作者故意營造的假想,那種機械式的簡單對話更像是兩人相處的安全區,點到為止,另有親情的溫暖藏在表皮底下。

以上,如果存活的載體是散文,在真實性一欄上很可能會被傳統的散文讀者打屁股:「你最好是每次跟媽媽講話都像個機器人重複一樣的話啦!」

話說回來,薇達的「小」說有許多諸如此類「小」而大的細節,那點點涓流,寫的都是無論在地或遠方、無論你我都會碰見的生命之姿。如此一位汲泉而飲的寫作者,一旦走到極窮處,她發現的會是生命的真相還是迷障?寫到這,我不期然又想起那位內斂女兒荳蔻年華時寫下的詩句:「我捧起關於生命的書卻讀不懂生命的樣子。」

‧書名:《泡沫》
‧作者:薇達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5年1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5.24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6541?tid=64

《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他們的故事你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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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租公說:「如果他能好好讀書的話,我看他將來不是做醫生就是做律師。」

這個周星馳電影段落帶給我很大的共鳴。從上一輩到我這一代人為止,我們對職業與人生的想像往往過於狹窄,有志不能求,有趣不能學。每年的志願表習慣性填上醫生律師,長大了才知道原來醫生也祗是工時與收入不相稱的廉價勞工。比我更晚出生的一代雖然對此擁有更為開闊的視野及職業選項,但其想像之本質也不脫功利主義導向的「找吃」思量。現實的實然及理想的應然是天秤的兩端,如何給兩者取得恰當平衡是一個創作者一生的命題。

《就這樣繼續吧!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記錄的就是一則則類似的故事。關於22位本地漫畫人的訪談,給你說說他們的經歷和生活如何,從中了解漫畫行業從入行到今天的依靠漫畫養妻活兒,有者已經是漫畫界的龍頭老大、某某出版社的高層,有者依然是無拘無束的自由業者,這麼多年過去,「兼顧市場」、「畢竟還是要吃飯」無一例外成為每位漫畫家必然觸及的話題。

入行可能源自夢想,要想依賴這某一創作行業生存,則必然涉及前述天秤的平衡:你得創作出具有市場價值的作品。這個道理很好理解,萬一市場價值和你自己的創作理念相悖呢?

「我想畫漫畫」和「我想畫理想的漫畫」是兩個不同層次,前者為做而做,後者著眼行動的理念。一個充滿理想的創作者,心中必然有理想的創作典型。一旦心中的典型和市場價值相悖,尖銳的矛盾宣告來臨。創作者必須努力說服自己放棄「無謂的堅持」,自我調整適應市場,才能留在他最心愛的行業。從此一畫經年,是生存下來了,但日月交疊的市場化創作,對理想原初的創作典型又會否有所磨損呢?會不會在你不經意之際,就已經變成一個純粹的「繪畫機器」?

這是有志踏入漫畫行業的新人必然面臨的掙扎,也是定位為「給打算成為漫畫家的你」的書,最應該回答的問題。可惜的是,它在多數時候都迴避了最核心的討論,祗流於漫畫人背景及生活表面的探索。

一個孤獨的創作者的最大悲哀在於,充滿不確定性的「努力」就是他所有籌碼。在人生的賭臺上,他祗能選擇不去或梭哈,這一賭,賭上的就是青春、健康甚至感情。

努力當然不保證成功,因為連「不努力就一定不會成功」都是可疑的。

 

書名:《就這樣繼續吧!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

出版:Gempak Starz

出版日期:201412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4.26

《後浪文集》:文青為何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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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小說七零八落的枝蔓當中,它的開端往往祗源於某個小而切題的碎片,例如邱偉揚《洞口》是這樣開始的: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牆壁上的洞口。」

以「很久以後」作為「發現洞口」的時間點是弔詭的,既然無法知覺洞口出現的起點,又怎能夠說是「很久以前」就存在呢?時間被模糊化,問題是,這樣寫有什麼意義? 時間有一個功用,即是對我們對過去的生活提供一個記憶點,如「前天早餐我吃了雲吞麵」、「傍晚我拉肚子,可能是早上吃的雲吞麵不乾淨」。一條清晰的時間線有助於建構小說的因果律;當它被作者抽走,連帶在這段時候發生的諸多小事,都如喪失重般飄浮著,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反而成了觀察洞口的變化。所以小說中唯一面貌清晰且連貫發生的僅僅祗有那小小的一個洞。

小說的最後,是「很久以後,洞口忽然傳來了聲響。」洞口最後穿牆而過,「我」碰上了另一個和他一般在意洞口的人。從「洞口」的兩個「很久以後」牽引出的開始與結束,世界被縮限在小小的洞口,真正日子都被和稀泥地過掉了,而小說說不出口的東西,不就是城市上班族的寂寞與麻木嗎?有時候一則小說完整的設計,早在它的第一句就已經給出暗示。

讀到這裏,你可能有個疑問:「不就是篇小說嘛,至於那麼講究嗎?」

沒錯,一個純粹的小說愛好者可以不必理會小說內在的技藝與意義,祗關注小說的快感與趣味。然而,如果一篇精彩的小說引起過你「不如我也來寫一篇看看」的衝動,並且真的在某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給自己的小說開始寫下第一個字,你將不得不從過往閱讀小說的經驗中,重新審視自己曾經體會過的、寫小說的技藝。台灣小說家張大春在《小說稗類》寫過以下一段話:

「很多時候,小說家自己也不得不被誘迫著在出版序言中、在演講會場上、在訪問紀錄裏留下失格的『串供』之辭,他會這樣說:『在這篇小說裏,我想表達的是……』
倘若上面這一行的『……』果然存在,小說家又何必苦心孤詣地寫一篇小說呢?為什麼不索性『……』來得痛快明白呢?」

過度追求小說的意義,反而容易使小說淪為工具化的產物。小說並不追求答案,它祗負責呈現一整個世界,並引導讀者滿懷好奇地認識它、體會它,並且在最理想的狀況下,利用小說與現實兩個世界的異同,引起讀者對現實世界產生不一樣的認知,提出更多的疑問。

小說家的任務正在於建構一個完整的世界,讓小說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對著幹。年僅十八歲的邱偉揚寫城市人的寂寞可能源自於閱讀經驗,但一個僅憑閱讀及想像就足以完成對成人社會的冒犯行為,不挺好玩嗎?

‧書名:《後浪文集》
‧出版:星洲日報
‧出版日期:2015年3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