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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向道》:以雨還鄉

如果你不生於大都會,長大後應該都不會留在童年的鄉間生活。我們會說,這是生活使然。離家浮世,此身種種便與家鄉離了關係。年歲漸長,我們才漸漸知覺當時的離開也許太過輕率,至少,要到很多年後才懂得對原鄉的牽掛。

方路,馬來西亞著名作者,不久前更摘下花蹤文學獎新詩首獎,創作生涯攀向新的高峰。

方路在吉隆坡任記者多年,散文集《單向道》著墨最多的便是他從吉隆坡北返大山腳的心情。遊子返鄉其實是雙程來回,吃飽喝足,見完該見的人、做完該做的事,該走時就由不得你留(老闆要你三更回,不得留人到五更)。所謂單向,蘊含的是:我不想走了。一種內斂的、懷鄉的心事。從錯置的現實開始,“城,成為我回返的地方,而家鄉,倒成為我離開的方向。”爆裂於離別,“母親在門口送我時說:`這次回去,大概要等到新年才回來了吧。’`有時間會回來。’我回答的時候,仍是好多年前第一次離鄉的感覺,有些傷感。有雨做證。”〈鄉關有雨〉

是啊,雨。

每一次的離開皆有雨水伴隨,那麼潮濕的記憶,那麼遙遠的距離。雨中看往事,細節卻清晰非常。如在〈三十九歲的童年〉,方路童年的家境不好,自小就得想辦法幫補家計,其中有一段寫得特別細膩:“我站在菜販前等著手上削去丟在地上但看起來仍可煮食的菜根拾起,裝在籃子裡。有時小販把煙屎弄掉後,微微張眼,看到一個小孩站在前面,故意削掉幾片較好的菜葉,然後把眼睛微微閉上,似乎默許趕快撿起地上的菜呀。”

這裡面有幾處轉折。首先“我”要去撿爛菜回家吃,菜販卻故意削一些好的菜給他,讓小孩回家可以吃上較好的菜,透著一股溫馨。這經歷沒甚麼奇特,但“小販把煙屎弄掉後,微微張眼,看到……”這一邊抽煙邊削菜的細節,讓菜販的動作鮮活了起來。要是沒有真正的經驗,恐怕不容易寫得出來。

方路在序內也說:“這些文字,一句句都有著自己彷彿血液一樣的親,一樣的濃……在我散文創作上,是其中一個小山嶺,現在,即使是以後,也未必能攀越過去,因此,我特別珍惜。”

以上種種,都是10年前初版留下的文字了。而今再版,老家,逃不了拆遷重建的命運。物非人非,該如何向人訴說記憶的確切呢?說不了。往事如煙,只留一點情緒與心事,由文字幻化成另一種符號,它能在意義的廢墟覓一處久安之所嗎?我們讀著文字,心疼時光流走:

“這裡有完整的少年的光影,那麼熟悉,那麼貼近,在我離開家鄉30年來,每次回來都是熟悉的畫面,只是,這一次已迥然不同,我見到的是像經歷了一場戰爭,遍地斷桓裂牆,門榻窗倒,這樣的場景對我來說,是黃昏也說不出的難過。”

書名:《單向道》

作者:方路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5年10月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6.01.04

《膠園深處有人家》:回望膠林

小時候隨母親回野新的娘家,總先輾轉到淡邊轉車下馬六甲。不是冷氣巴士,窗口豎向開關那種,記得有很多道窗玻璃都呈蜘蛛網狀的裂痕,那時看了金庸,總幻想是不是草木竹石皆可為劍的武林高手打鬥殃及的池魚,但連車窗都打不破,好打極有限。不過那一來就不敢隨意打開那道窗口,深怕稍一拉動就會整塊玻璃碎掉,那個年代最怕弄壞別人的甚麼東西被叫囂要賠錢甚麼的。只得強忍一路悶熱。顛簸一陣,母親帶著我半途下車後竄進膠林抄捷徑到外祖母家。時間通常已過中午12點,膠林恆長靜謐,我跟著母親的步伐低頭疾走,一路無話直到走出膠林為止。那是我對橡膠林的所有印象,沒有任何多餘的想像。

開始認識到膠林作為某種老南洋情懷的想像符號,已是長大以後的事。別說老南洋了,即使是南洋我也不太有概念——連咖啡我也偏好西式咖啡多於南洋咖啡——因此始終無法走入其中。近年的壁畫風潮牽引一波懷舊風潮,我們彷彿從栩栩如生的壁畫人物第一次觸摸到老南洋的實在。閒暇之餘,到一座座城鎮探索古早歷史的人們漸漸多了起來,最時興的“南洋”與悠閒實然結合為一個獨立於鬧市、悠閒而美麗的古早南洋,像一塊熱騰騰的美味Kaya角。如果這是我們對生長土地的文化情懷,或許更應該踏前一步、看一看那些真實流動過的身影:我們的“上一代”。

潘歧源是很典型的上一代華人。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為了養家他做盡各種各樣的工作,能賺多一元幾分幫補家計就好。他割膠、做膠片、當膠園管工,還嘗試種姜、養羊、捉田雞、幫人採椰子等。這些經歷全化為《膠園深處有人家》小書中32篇有關在膠林討生活的見聞(少部份代筆口述)及一篇自述。

文筆儘管稚嫩,精彩的是許多非內行人寫不出的職業細節。許多看似簡單的勞動工作,背面都有它自身的技術要求及工作生態。如割膠不僅講究一把銳利的膠刀,割的深淺、每日要割多少都要求割膠工人的技術。膠園規定每個月每棵樹只能割多少吋,要是二十多日就把一個月的份額割完,該工人就會被勒令停工直到下個月復工,沒開工就不會有工錢,收入大受影響。諸如此類外人看不見的工作均在潘淳樸的筆觸下得以重現,有過實在的日常才叫做生活。

面對窮苦的生活,潘歧源埋頭苦幹並嘗試衝破現實的牢籠。他偶爾也對生活嘆氣,卻不曾哀怨過行業的黃昏。也許是這些上世紀遺留下來的文字還不曾見證行業的老去,但我毋寧願意相信,一個人之所以會耗費三十餘年的光景在膠林附近打轉流離,更可能是現實並沒有給他更直接和好的選擇。

如果當初有更好的出路,也許他就不會在底層打轉了那麼多年。如同我們的先輩,勞苦,只是無可奈何吧。當我走過一座座城的壁畫,望向老南洋的黃昏餘輝,它美麗嗎?我存疑。我對背面巨大的空無感到焦慮,感到沒有可資立足之地。我只看得見眼前,因為悠閒之必要。

書名:《膠園深處有人家》

作者:潘歧源

出版:大將

出版日期:2014年10月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5.12.07

《我的文學路》:文學好聲音乎?

原本我是沒想讀這本書的——“你”又不是我,你的文學路與我何干?一個偶然讀將下去,倒意外讀出點東西來。

《我的文學路》原是〈南洋文藝〉公開欄目的內容,後經主編張永修再酌添一些。共有63位作家自述創作歷程,從最老的姚拓(1922年生)到最年輕的翁弦尉(1973年生),於今看來,俱老矣。直覺上歲月是一條不回頭的路,它會帶走一切東西;但它帶不走的也許更多。我們先看以下兩段文字:

1)整體而言馬華文學的水準給我一種遜色的感覺??那些文章讀一遍已經讓人感到枯燥乏味,很難再激起我精讀細品的念頭。(張光達,70)

2)有時我覺得馬華文學已陷入一種形象缺席的僵局,它沒有帶領任何潮流,它沒有甚麼代表作,更沒有任何代表性的創作者。(夏紹華,75)

相信任何與我同輩的人都會覺得,天啊,(1)怎麼好像是現在發生的事情?馬華文學水平相對低落早非一天半日的事。也許你不知道,曾經有一段時間,馬華文學之中有一些人憑藉文學獎的光環打出名堂。他們技巧成熟,不僅稱霸半島,也能在同一個公平競技場上擊敗其他國家的選手,名揚海外。是啊,文學也有文學界的文學好聲音。

如同所有的好聲音節目一樣,文學好聲音培養出一批技巧成熟、精於設計的創作者。創作者非必要相信他所寫的東西,只要能讓評審相信他寫的東西,就夠了。結果就如梁靖芬說的——“今天的他/我們/依舊只有名字/沒有作品。”究其所以然,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不斷炒冷飯、遵循文學獎的結構要求,無論是誰的得獎作品,面目上總有幾分相似。當所有人的作品都漸趨一體化的時候,你會不覺得文學已死嗎?

幾個月前有縱橫各大文學獎的名作家宣稱退出文學獎舞台,說是要把機會讓給新生代,進而在臉書引爆一場沒甚麼意義的“世代之爭”。年輕的想著一舉成名天下知;年長即使意識到文學獎不保證產出經典作品,但由於年輕的太過“不識好人心”,激憤下也一起墜入文學獎就是文學的唯一出口的謬誤裡。

這一場無聊的幹架可能源自某種集體焦慮,在我看來,這種焦慮感直指(2)的“形象缺席”。文學必然以文為本。寫/找不出足夠好的文本,任何相關的爭議都是毫無意義的嘴炮,更無關乎立意之良善或否。(1)作為整體印象(還是事實?)還在那裡、冷眼對望。

書名:《我的文學路》

主編:張永修、林春美

出版:嘉陽

出版日期:2005年1月

《蒼蠅》:蒼蠅壞壞

就像有隻蒼蠅飛過來,對不起不是一隻,是一堆蒼蠅在你耳朵邊吚吚哦哦,直飛入你的腦袋裡頭——救命呀救命呀——啊,想起嗚嗚祖拉!這個從南非世界杯開始廣為人知的大喇叭,已經從電視進駐到馬來西亞的(政治)現實。電視機有導播和調音師降低噪音,現實中你只有啞忍了——難怪有人說,那是對運動的另一種“消音”。而冼文光這部饒富政治意味的長篇小說,取《蒼蠅》之名,也頗有噪音之感。

這部小說架構了一個類似馬來鄉村的空間。雖然可以看出有許多明顯的現實政治符碼,但它們都只是錯身而過的蕪雜資訊,對主角群——高潮、豽吉布、呂含娜、夏娃、阿妲托婭等等——而言不具有意義。他們認知的世界被性與鬼怪填滿。男子想著找女生打炮,人跟鬼可以做愛,諸如此類。

任你城區如何如何,這群活於國內之國的人們自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持平而言,這暗合了本地部份政治現實——城鄉的對立。不過你要真對之分析個所以然來,很抱歉,大多數人都只能人雲亦雲地說上幾句刻板分析。換句話說,我們對“那裡”的認知必然帶有某種缺乏現實基礎的想像——同時,也是《蒼蠅》的立足點。

冼文光不僅割裂鄉村與鄉村之外的空間連接,還將村內的生活切成零碎的圖像,跳躍性地說著不怎麼精彩的故事。主角群和那本斷章缺頁的“記事簿”交叉出現,卻不提供足夠的線索讓讀者將各種碎片重新拼貼起來。還是作者完全不在意意義的重新拼貼呢?《蒼蠅》的書寫形式足夠前衛,論內容卻流於空中樓閣式的空想,平平無奇。

更甚者,各個人物雖不共享同一個名字,惜敘事技巧平面,全書下來持的都是同一個腔調,每個人物又像同一個人物,沒有個性,面目模糊。不清楚作者是刻意如此,或走不進那樣的世界塑造那樣的人物?但這些對閱讀的干擾是嚴重的,正如書名所開示的,只聞噪音響,不見人(故事)出來。

為了讓世界更清淨些,迫於無奈只好手起刀落:你寫壞了。

書名:《蒼蠅》
作者:冼文光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4年10月

星洲日報/本報特約:左行風‧2015.09.13

《我何曾睡著》:看你沉沉睡著

那是我第一次撿起你的詩集,1985年的老詩集有66首小詩,行數不多,字更少。在異鄉的寢室,原想詩歌是否可以帶我回去,不想竟感覺陌生。這股陌生不來自主題,而是形式和語言。翻開第一頁,是你靜坐旁觀,在瀧瀧水聲中聽出的〈瀑的話〉:

“如果不是來自山林/我哪會如此冰清
如果沒有岩石阻攔/我哪會這樣奔放
如果不敢飛躍懸崖絕壁/我哪會如此磅礴的生命”

嚴格來說,這是我讀你第一首的詩。簡短的3個段落隱隱有音韻節奏,一層層逼進,如滔滔流水,說的是沒有阻礙就成就不了磅礴的生命。它主題明顯且用語簡單,理應很好懂。叫我疑惑的是,即使我掌握了它的音韻節奏和內涵,心中仍有揮之不去的陌生。這樣講好像很奇怪。又不是讀不懂,怎麼會陌生?然而從句法到用字好像都離我很遠,那麼單一的詩,也許遠及我讀童詩的兒時年代。這麼“簡單”的詩句,我的確是很少讀過了。

不知何時開始,市面上、文學獎上漸次流行起曖昧的新詩,那些精緻、跳躍、出人意料——如愛情般——的感覺,培養了我對詩極於偏頗的口味。打個比喻來說,你太“老”了。〈瀑的話〉的意象、語言都引不起我的興致。呵——80年代的詩——你當然老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讀了下去。直到讀完掩卷一刻,給我最印象深刻的是你詩集的同名作品〈我何曾睡著〉——我俯首/那震天撼地的春鼓/也隨之沉寂——氣象萬千的開端,“春鼓”微妙地點出這首以舞獅為題材的詩,“當人們帶著我的祝福/重赴生活的沙場/我又回到/我小小的天地/如閉關的人/恆守/千年的孤寂。”激昂之餘不乏自省,你走進這古老行業的幽微處,暗中照射光明。套句時髦的語句來說,這首詩不僅立體,更顯大氣。

從某個角度來說,它代表的中華文化又實在太老。對,又回到了老的問題上——有如死結,生生把我們困住。習慣了現代/後現代新詩的語境,於今回頭看你,僅是滿腦子的難以理解。以我的年少審視你的老去當然是不公平的。因此,我甚至不能確定所讀的是不是你。

過去我常常看見你白髮蒼蒼的留影,那一看就很文學家的樣子,也許早就給我刻下你詩人的刻板符號。你走了。今後你也只能是一個陌生的符號,代表南中國海那一端的土地,但我不確定有沒有代表你自己。我對你太陌生,陌生在讀不多你的詩,更陌生在讀不進你的世界。世代與世代之間,也許我們全免不了世代的鴻溝,但我真的不確定會不會給予其他先輩們同樣的理解,與寬容。

書名:《我何曾睡著》

作者:吳岸

出版:鐵山泥

出版日期:1985年8月

 

星洲日報/本報特約:左行風‧2015.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