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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詩人》:逃不了的詩人兼政治犯

說是小說家蒙宇哲及詩人陳如藝的一生,盡顯在那十個時光定點裡,我們籍由種種文學技藝表演出來的人生幻象,竭力釐清其間的脈絡序列。很不幸地,拜小說家所賜,我們不僅難以知曉連續十則空間跳躍極為遼遠的故事之間,那些空白時段發生過什麼事情——蒙宇哲如何走過六年死囚生活?——尋找小斯之後,下則故事忽然從蒙宇哲六十歲時說起,年輕人就這麼老了。它們斷裂,又因共享同一個名字「蒙宇哲」而教讀者有了將其連貫起來的意義;更甚的是,由於各篇小說技法廻異,當從歷史架空(〈風情無人處〉)的「小歷史」書寫忽而轉成情慾書寫(〈暗中〉)的個人胸臆之情,變化之奇之快,教人抽身不及。

時空跳躍性高及技法繁複,如此種種,使得十個人生片段祗能以若有還無似的姿態存在。唯有在細讀幾遍之後,我才因某夜洗冷水澡的當兒靈光一觸——最能牽動那斷裂人生的,恐怕不是反覆青春,這組小說彷彿有個更超越小說家自我的命題:政治。

以南洋馬國的特殊情境,一旦牽扯到種族安身立命的課題,在地華族僅有兩條道路:一,入世;二,逃世。你祗能融入並接受此地生而「二等」的宿命,否則若游離於體制與主流之外,難免會有(自覺或不自覺的)想「逃」的念頭。因而發出聯想:《在逃詩人》之「逃」,除了是詩意「逃入」小說造就文本出現諸多詩句與詩意象的有趣隱喻之外,「逃」的概念也可以是主人公對被邊緣化的社會情境所作的直接反應。

多年族群政治帶來的影響已深深烙入馬國的骨髓裡。且看蒙宇哲的一生,兒時玩伴、日後首相阿布給他的童年留下華巫兩族巨大的文化差異,「他(阿布)不懂蒙宇哲那時想的卻是:嘿嘿你沒吃豬肉。」(〈在逃詩人〉);長大以後,〈偷換文本〉、〈黑水溝〉、〈尋找大腳〉等,或多或少都觸及了族群差異或以馬來族為主體的家國課題。

在這種情況下,蒙宇哲無疑是孤獨的。於是他將自我沉浸在文學(小說、詩)及情慾當中,而這兩個世界也都是極自我的世界,足可充作現實的遮陰樹。蒙宇哲與陳如藝先因文學相愛,後爆發出濃烈的情慾,尤其當兩人於火車廂中邊做愛邊朗詩,這段情可視作這兩方面的結晶。然而,蒙宇哲少了這些的人生,無不與政治、與族群掛鉤。反而在〈安老〉及〈暗中〉,老年的蒙宇哲一心關照自我的臆想及情慾,如影隨形的政治影響反而煙消雲散。

這位在逃的詩人彷彿在給我們一則弔詭暗示:不到老得走不動、為社會徹底遺棄的年紀,畢竟逃不了。

 

曾翎龍:《在逃詩人》,寶瓶出版社,二〇一二年九月。

 

*** 本文獲第五屆海鷗文學閱讀馬華文學獎。

每天早上,對著鏡子問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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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孤獨我最近有了新的體會。

在雨季和煙季無聲交會的時候,說不出什麼原因,我忽然就染上失眠症。

我原本是個生活極具規律的人。我通常早上五點起床,簡單梳洗換上西裝,五點半出門,六點到公司停車場睡覺,然後上班。雖然提早回辦公室睡覺也沒什麼,反正公司無人,還有冷氣吹,不過太早回公司,我擔心保安會懷疑我回來偷公司資料。

公司每個出入口都有電眼。我討厭被監視的感覺。

我不是杞人憂天。真的有一次,我被叫到保安總室,那裏已經有我們公司的總經理、保安總監和一個衣著華貴、怒容滿臉的貴婦在等著我。貴婦劈頭就是一句:「你把東西藏哪去了?還回來!」

我說什麼東西?

「什麼什麼東西?偷了東西還不認!」貴婦質問。

「我偷了你什麼東西?」

「快把東西拿出來!」貴婦氣得語音有點抖,「閉路電視顯示你早上八點就回來公司,我的東西大約十點不見,而你最早回來,還不是你偷的嗎?」

貴婦一輪怒罵下來,氣喘呼呼,挺拔的胸部一起一伏,上衣胸口鑲的許多亮片隨之如毒蛇在閃爍吞吐,活脫是個錯誤闖入人間的上世紀登台歌女。我望著她的臉,猙獰的臉孔好像祗是一層表皮,我懷疑她的內在其實是死去百年的殭屍,如今化作活人的臉孔出來人間害人。主要是出來害我。當時的我很想扯亂殭屍雍容的長髮,再大巴掌大巴掌地抽往她的臉。打妳的殭屍臉,讓妳現出原型無處逃。讓總經理看看她殭屍的真面目,還我清白。

正要動手時,我從那粼粼亮羽的倒影之中,看見許多個橫眉怒目的自己。

一個月前我也曾看見一張盛怒的臉。祖母的臉。

我向來不喜歡回祖母鄉下的老家。祖母住在廟裏,算是個主持人,有信眾來祈福問卦她就給解個簽,夜了就睡廟後頭。那裏長年飄蕩檀香的怪味,一圈又一圈輕飄飄的白煙,像是困在屋裏無處去的鬼魂,終日在庭院、堂內游離浪蕩。兒時我曾問祖母:「是不是庭院四面像用人血漆上的紅牆煞氣太重,鎮得屋裏的鬼不敢逃跑?」祖母一巴掌打下來叱罵:「佛門清淨地,哪容你小孩亂講話!」記憶中我沒有哭,賭氣地用我漲紅欲滴下血來的臉去撞那一圈圈幽靈,嘴裏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二郎神賜我神力,打得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魂飛魄散!」它們當然不怕我。

那次以後我就打定主意不回那間陰森森的老家。每逢母親要回娘家,我就啼哭,鬧彆扭,逼得她把我寄放在大都的親戚家裏。長大以後更不回去了。上個月某天清晨五點,我剛醒來手機就響,深夜的親人來電通常是噩兆,果然,母親在那頭用一種冷得帶有死氣的語氣說:「你祖母過世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回去,還是請你回來一趟。」

於是我回去了。那間我八歲以後就不曾到過的老廟。

我回到時已是深夜。母親已經打點好一切,廟門前搭起了大棚,幾張大圓桌散落空瓶子和花生殼,客人都走完了。我走進庭院,庭院角落豎起一座神台,上面掛有祖母的肖像。母親說,你到了。我虛應一聲,心底泛起失落。我原本以為廟裏的超渡儀式會和一般家居情況有點不一樣,在廟裏做法事供奉祖母,不怕衝撞神靈嗎?

母親指指內裏,把行李放好,出來燒柱香給妳祖母,幫忙折元寶。
我提著行李往廟後頭走。庭院內煙火仍盛,一呼一吸之間,我聞到二十年前的幽靈還在此地遊蕩,那熟悉的體味,不跟隨祖母的死去而消失,不死在某種層面上已超越生命的意義,那種若有還無卻又不生不滅的存在,因永生而空虛。

走著。我想起祖母在庭院掃落葉的佝僂身影。我祗見過這個場景一次,但印象十分深刻,那一巴掌就是在這個時候挨的打。雖然不曾回來,但我時不時會想起這段情景,或許是時隔久遠,我從未曾在這段記憶裏清楚描繪祖母臉容的輪廓,無論這段記憶有多麼清晰,我甚至記得臉頰發熱的溫度。

這一次我竟然看清楚她發怒的容顏。那四處溢現歲月皺褶的臉,因耗畢生生命守護的事物受到褻瀆而四向賁出的怒,怕連那些無相幽靈也得打冷顫。現在的我回看這張清晰的怒顏,心底竟為祖母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及喜悅。祖母走了,死亡完成了她的生命,站在時間開外凝視我們仍然缺憾的此生。這是回憶給予我的啟示。

祖母在庭院掃著二十年前的落葉。沙。沙。沙。我找到祖母的帆布床,忽然覺得好累,躺了上去,沉沉睡著。

我想喚醒我的是一聲雞啼,隨即聞到異常強烈的薑味。

夢與醒的交錯,是一瞬間的空,時空在此錯覺地凝滯了一下,世界恍了一個神,我拍拍昏沉的腦袋,滑開手機,比我抵步的時間又夜了兩小時。現在是凌晨三點鐘。

是雞啼吧?初醒的人必須籍由後續不斷重播的鬧鈴確認是鬧鈴在呱噪。那聲雞啼來得急促,我祗能從若有似無的尾音猜測,聽著更像是夢的尾巴,其實有我還未注意到的悲鳴。薑味是確實存在的,辛辣氣味引起的連串咳嗽,一下讓我清醒起來。

我尋向薑味的源頭,大力一吸,咳得更厲害。外頭的煙圈更濃更重,生猛的薑掩蓋了幽靈的體味,二十年的歷史彷彿被刷洗了一半。母親睡了嗎?我一步步走向庭院,白霧越見濃厚,視線不及五米,撥霧前行,隱約聽見庭院方向有句子在竊竊私語。小心地,更走近一些,如破繭而出的蝶,踏入庭院忽然就明亮了起來,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牆,將白霧擋在後院。

我環視四週,沒看見母親,靈臺上兩根長長的白蠟燭,中間有一位不速之客,一隻雙腳被紅繩綁的雞。我望著院裏除我以外的唯一生物,眼淚汩汩落下。薑會讓人流淚嗎?

雞咕咕輕啼。我走近靈臺,發現雞腳上綁著的紅繩,另一端系著一口殺豬刀。我感覺的牠活不過今晚。忽然背後傳來:「你醒了。」是母親。當時我心裏顫了一下。母親熟悉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生氣,唇齒吞吐每一個單音節都像極電影裏複製人或機器人的無靈魂音準。那使我第一次想起殭屍這個名詞。

薑味,是為了僻屍臭。我一手拭去眼淚,忽然湧現這詭異念頭。
來,幫祖母準備祭品。母親說。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殺雞。薑味漸濃,浮游的幽靈愈眾,我感覺到它們為即將爆發的血光雀躍。二十年的經誦淨化不了它們骨子裏嗜血的本性。祖母一走,它們就肆無忌憚。

我是眾目睽睽下預備行刑的儈子手,心底生出一道徹骨透肺的寒涼。我看著雞,雞回望我,我不禁想像牠血自喉頭慢慢流盡的死亡場景,血一滴滴落下,像秒針跳躍,時間終會帶走一切生命,生命的真諦從未如此濃縮具象地呈現眼前。

我看著刀光映現的自己,懷疑起生命的存在意義。對著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他,我說出整場喪禮唯一說過的一句話——我是誰?
我是誰?

一陣痛感,將我從長河裏摑了回來,定睛一看,是女殭屍先下手給了我一巴掌,口吞吐惡毒的咒語:「你是小偷!」

我雙手緊握成拳,肩膀微抬,正要教訓這女殭屍,總經理卻在此時堆起他皮肉硬化的笑容道:「張小姐妳先別氣,先讓我好好跟他說一說。」

總經理把我拉到一旁,笑容消失了。他職業性的笑祗讓我感到噁心。任何配有假面的生物全一樣噁心。他不笑,我反舒服多了。
總經理說:「我知道東西不是你偷的,可張小姐實在得罪不得。要不你看這樣,你今天替公司啃這一回,公司不會忘記你今天做的一切。」原先總經理的話讓我感動得想哭,等他把話說完我真的就掉下眼淚,祗是感動換成了絕望的荒涼。我知道如果我拒絕提議,他還是會想其他方法讓失竊這件大事化無,他有這本事,我很可能不會因此進警局,不過從此也別想再回公司來了。

接下來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總經理用眼神告訴我他的期盼,我專心聆聽冷氣口的風聲。室溫漸冷,我開始想念老廟三十天前薑的禦寒氣味,此刻我和當時同樣孤獨無助。我同樣面臨兩難的抉擇。承認不是我幹的錯事,和砍下那一刀,都非我所願;然而一旦拒絕,我不僅將失落培養了六年的工作習慣,甚至可能失去自己的母親。
母親作為一個我習慣了半輩子的存在,我不敢想像隨著失去她而落下龐大空洞的孤島生活,需要多長時間才可以用習慣另一件事物來填補。以她對祖母的感情,完全可能因為誤以為我不孝順祖母,不願幫祖母殺祭品,那隻雞,而不認我這兒子。

如果你不曾習慣?在我最猶豫無助的時候,鏡像裏的我對我說。這句話將我退回到遠古的初生時代,我如一隻初上岸的水棲生物,漸漸演化成陸地爬行的蜥蜴,豎起刺甲,吐著毒信對總經理說:「我沒偷東西。我不承認。」

說完我長吁口氣,寒冷的室溫將之凝化作一股白煙,是老廟的幽靈來看我了。沒了檀香體味,聞著陌生。

「好冷。你們公司這什麼鬼冷氣。」女殭屍說。

總經理和保安總監聞言倒抽一口涼氣:是啊,今天的冷氣,實在冷得極不尋常。

最寒冷的時候,頭腦刺痛得異常清醒,很多事情清晰了起來,少了薑辟味,女殭屍散發的屍臭在狹小局促的保安總室以慵懶又肆無忌憚的姿勢蔓延開來,無聲無息,像漏夜滋長的藤蔓悄悄纏著我們,虛耗我們的陽氣。致冷的不是冷氣,是屍氣。

我劇烈地顫動,抖落纏繞身上的藤蔓。我想總經理和保安總監此刻應該以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抽搐的動作,我承認外人看來有點像鬼上身。沒關係,我知道自己在幹嘛就好。祗要揭穿女殭屍的真面目,他們會明白我的。

抖落藤蔓,我看了總經理一眼,果然他正看著我。我們四目交對,他看起來相當恐懼。站在女殭屍旁邊的保安總監此時已嚇得全身放空,看起來就像沒有靈魂的軀殼。

眾人皆醉,祗有我曉得女殭屍的真實身份。像電影裏的超級英雄,祗剩自己和大壞蛋奮戰到底。作為旁觀者看向鏡頭的世界,覺得很熱血,可真置身其中,我祗感覺到孤獨。
踏出孤獨的第一步,我走向女殭屍,走向八〇年代,走向許多個睜眉怒目的自己的方向。

我抽出鑰匙圈,一折,亮出一把亮銀刀。

氛圍隨著我說:「今天,我要讓你露出真正面目。」而變得凝重起來。保安總監原想通知門外的保安,我對著他憑空比劃幾下,登時不敢動作。

女殭屍驚恐說:「你……你想做什麼?」

「祗要在妳臉上畫幾下,他們就會看到妳藏在人皮下的殭屍臉。」我說。

「什……什麼殭屍?你是瘋子!」

我冷笑:「祗有瘋子的眼睛才看得到你的真面目。」

我一步步逼近,女殭屍一步步退後,退到牆角而止,我的刀已對準她的胸口。情形就如二十天前的晚上,我拿著另一把刀,追迫雞到牆角。在燭光的映照下,雞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紅牆上顫抖。當時和現在一樣寒冷,我深吸一口氣,為即將的正義行動預備,卻祗聞到屍體的臭味。恐懼令女殭屍內在的肉體腐爛了嗎?

女殭屍牆上的影子也劇烈抖動了起來。有一剎那,我彷彿看見祖母從她身後拉長的影子緩慢成形,一如當時,祖母自棺材裏直直起立,說話時臉上慘白的粉底窸窸掉落,她說道:「雞,還是活的好吃。」

野性饗宴

你被漏進耳內的鬧鈴聲喚醒,懶看時間的刻度,一揮手就將鬧鈴靜音。你著實不願在悠悠週日的午前,聽見近乎提示上下課的學校鬧鐘聲──你一向篤信工作時工作,休息時休息的上班族真理,祗是,身為教育工作者又豈能是上班而已?

晨光自窗外透進寂默的房間,你望著迷濛的光暈思索待會該如何待客,藉機多賴一會兒床。距離前一回宴客,已過了一個月。想起當時親手做的黑莓芝士蛋糕,搭配一杯熱騰騰、香濃的卡布其諾,蠢蠢的味蕾促然使你精神起來,又見那回的熱誠勁兒。照搬上回的菜單是沒甚麼問題的,反正來的並非同一群人客。

你掙扎著起床,打開老舊房門,發出吱呀的刺耳聲響,迎來瀰漫屋內的書香。這年頭,這國度,能在簡單平實的家中得聞書香,實不簡單。這兒沒有沁涼的冷氣流旋、沒邀請知名作家或風水術士到來演講,祗有最簡單的書。你原也擔心,印在這一冊冊泛黃書頁上的方塊字,是否已來到被遺棄的年代。所幸,你在現今任教的中學認識了這幾位有心人。他們青春洋溢,卻甘願俯首在文字間做著最索然無味、平淡如水的知識尋蹤。對此,你心裡實有不曾對他人言過的慶幸,慶幸古老的文字技藝後繼有人。因此,你經常盛邀這些學生到你家小聚,辦個小小讀書會。哪怕無人提出絕佳創見,祗要他們認認真真地讀完一本書,那股對文字與知識的執著,足以讓你甚感欣慰。

你簡單梳洗完畢,時分針連成一條直線向上的刻度,開始著手準備讀書會的茶點。一旦心情調適得當,自廚房上方漏入的艷陽光也是提神劑。你先一一取出早已預備好做黑莓芝士蛋糕的材料,仔細點算有無遺漏。確認無誤後,你用大碗將奶酪、白糖、麵粉和香草精攪拌一下,然後在電動攪拌器裡用低速攪拌,滋滋聲若馬嘶,溢出清淡香甜在鼻端。這雖是休假的週末,身為教育工作者的使命感,讓你不敢於對學生有絲毫懈怠輕忽。教育其實是關乎文化與知識的傳承──值得你付出時間維繫、督促他們的學習道路。

讀書會一般由你指定一名作家於數位學生,書多由你借出,待他們大致讀過該作家的著作後,就齊聚在你家一塊兒討論閱讀心得。上回討論對象是台灣名散文家,簡媜。她以古典的雋永交織現代的雅麗,淬煉文字,體現她內心的雅淡之思。讀者藉之探索簡媜高度自覺的創作主題時,也得以淨化自身心靈。這是你選散文的主因──優雅的文字、高度凝練的情感,較容易打動這群初學入門的小朋友。

果不其然,簡媜的散文集,特別是《水問》更引發大家熱烈討論。這部主要集中反映簡媜大學生活的散文集,易於引起他們的同理心與代入感,原是你意料中事。無論是裡頭描寫初戀的〈水經〉或大學觀感的〈壁畫〉,都是最能迎合中學生愛情與大學想像的主題。好讓他們知曉,“大學”不祗是一份份冷冷的升學資料或大學簡介,還應有一些溫度在裡頭。你是個過來人、也當過大學生。你誠摯地相信,這些個承載於文學之上的、生命的重量,必能為他們在“大學”二字添上幾許溫暖吧。然而你沒料到,打動他們最深的反而是敘述父女情感的〈漁父〉。

文學作品經營的文字,原是野馬狂奔在無際草原的野性想像。也因此,它最能填補、開拓現代中學生普遍欠缺的創造性想像。若以當代華文教育課程的框架而言,〈漁父〉可歸納成一篇至簡至易的《我的父親》的作文母題,同為敘述父女情,在簡媜筆下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生命面貌與靈魂刻度。這篇散文除其抑鬱傷痕經營得當,它之所以能震動這些學生的靈魂,你相信主因其實源自這種文學的野性想像──從來都不安於室。讓他們親身體悟裡頭的寬闊與奧妙,遠勝於你在華文課堂上反复提醒學生們寫作技巧。

當你看見,他們在爭論重男輕女的父親是否也曾真心疼愛過這個女兒時,便已笑了。你太清楚其間的魅力──解讀文本、與同好分享討論──回想年少時,你正是如此走來的所謂文藝青年。這時候,你與他們已不僅份屬師生,更是書友──共同交換閱讀心得。師未必賢於弟子,此時的你不過是個簡單的女子,又非子桓彥和,自不會有甚麼放不下的架子。偶爾,他們的直觀反而得以啟發你未想的觀點。就某種程度而言,你其實蠻享受與他們這一段比較現代的、身份不那麼嚴肅的師生關係。

邊想著,蛋糕已烤好。你小心地取出,散發濃郁香甜在舌尖,直想立即切開享用。你當然不能這麼做。還得先讓它徹底冷卻,放入冰箱冷藏一陣子,最後淋上澆料才算大功告成。初醒時的慵懶早已煙消,你從書柜抽出一本三毛的《稻草人手記》,坐在懶椅上想預先準備,卻怎麼也專注不了。望了望時鐘,你已急不及待地想望數小時後的讀書會,那想來會是又一場文學饗宴吧?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左行風)

http://news.sinchew.com.my/node/273286

我的志願

老爸說,我的名字像風一樣輕盈自由。

他希望我能勇敢追夢,別學他,當一輩子漁夫。奇怪,海上男兒和風的關係不是最密切麼?老爸一拍我的小腦袋瓜:「笨,你成天吹海風,可你終究不是海風啊!」我還沒來得及明白這句話,就被他送進鎮裡念寄宿小學。假期時我留在學校打雜工,老爸偶爾進鎮探視我,從此很少回漁村。

老爸不知道,當時我真想像他一樣當個水裡水裡去的漁夫。

為了承載老爸「追夢」的期盼,這像風一樣輕盈的名字因此而有了一點重量,像小石壓著白紙,反正飛不走,祗好想想日後該怎麼辦。我沒想過當醫生律師工程師,倒是想過考潛水員,好回歸大海。後來幾番輾轉意外考上中文系,過程都屬題外話了。

倒有一點:我的祖輩父輩都以打撈漁獲為生;而我現在從事的行業,卻是從浩渺文海極力辨識出好的作品、好的文章,有時若遇到雖程度欠佳但情真意切者,不忍投籃,怕還得為之做一點小小的「人工培植手術」。這份打撈文字的編輯活,就某種程度而言,也算是在另一種領域發揚我的「家學」了。容我亂用句文學術語來形容:這是我個人生命裡不同階段與經歷之間的小小「互文」。

其中只有一點小小的東西變質了,就是我的人生已不再輕盈。在都市生活,人際與經濟的壓力真比老爸的期盼重得多。有時也不是沒想過換個環境,或許就可以過上比現在富裕多少的生活,但已不忍再一次背叛初衷。

文字,徹底成了我的依歸。也唯有在這樣想的時候,才感覺得到,自己像風一樣輕盈自由。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3.09.03(九月主題徵文:寫一篇小學作文題)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7689?tid=57

五月初五

農曆五月五的意義延伸了好長啊,端午節、詩人節、同志節,但是再不會有人為這個日子悲傷了吧,那個沉江汨羅的愛國(或愛人)的壯懷身軀已被啃噬得差不多,打魚腹排泄出來流入長江滋養了我們詩的幻想,還有一些同志的抗爭。兩個邊緣群體在這天短暫地結合起來,各自為心中的理想國歡呼,好開心好開心的樣子。總是這樣的吧,我們祗能醉於眼前,沒法打眼前的排泄物推算那具完整身軀是如何的秀色可餐。

有時我會想起小學課本上屈原的身影,大風來兮,一人亂髮飛揚衣襟鼓動,直面滾滾江水,一臉無懼好英雄的樣子。可惜畫作是時間靜止的藝術,他無論如何跳不下去。我祗好神遊太虛回到戰國,觀察他身軀墜落的時速,眼睛是睜或閉,他在想楚國或楚懷王還是並不健碩的身軀可供江魚吃多久呢?

我問魚兒屈原好吃嗎?

還不錯啦。魚兒說。祗要想著自己要吃他吃個二千來年,自然會說服自己說還不錯吃。

也對啦,我嘴上敷衍江魚,心裡在笑它。它不懂雖然我們也得吃屈原吃個二千來年(或許更久),但是祗要按階段性加點佐料(三茶匙詩、一茶匙同志)就可以不見單調寡味了。

但是他不正宗了。

像我這種痴迷於事物本身古早味的守舊派會如此指責。

客觀地看,我得承認,古早味無疑已度過有效期。現代人更喜歡新感覺屈原的味道,吃著吃著,甚至會吃到舌燦蓮花起來。哈,舌燦蓮花當然是亂用成語了,不過你我皆然,誰又不是用虛構的技藝建築起五月五的相關意義呢?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左行風‧2013.09.01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7657?tid=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