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小熒幕》

《真探》:真探的假面

I consider myself a realist, but in philosophical terms I’m a pessimist.——R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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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過就是個故事,最古老那種,光明與黑暗之戰。」劇集尾聲,男主角Rust意有所指地以這番話比喻這宗橫跨十七年的連環謀殺案。顯而易見,這又是一次正義聯盟永遠戰勝大魔王的兵捉賊劇集了——真的嗎?

如今偵探類型的影視或文學作品已蔚為風潮,諸如懸疑、血腥等類型元素,資深影迷都可以信手拈來、侃侃而談。然而,偵探作品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是在撥開元素的表象後,其底下還埋著一個所有人都感興趣的事物:好奇。

人的生命中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問題,我們生而具有尋找答案的衝動。偵探即是經過劇情化的設計、潤飾及誇張,再非常具像化地呈現我們眼前。可以這麼說,偵探故事尋找答案的過程之魅力,正是它某程度上滿足了我們對現實問題的束手無策。那種必定能為問題找到確定兇手與真相的結局,相對被各種問題壓得喘不過氣的現實,你不覺得蠻精神烏托邦的嗎?《True Detective》(真探)最迷人之處,在於它比其他同類型影劇走前一步,進一步逼問好奇本質的意義。

《真探》從一宗疑似宗教儀式殺人案開始,講述Rust和Martin兩人合作偵查案件的過程。幾經努力之下,他們終於捉到了兇手,並且成為警局內的英雄人物。其中相當有趣的一幕,是捉兇手的過程中發生了意外。Martin看到兇手禁錮及性侵未成年少女的時候,墳而開槍射殺兇手,在法理上而言,這叫私刑,萬一被查出將丟掉警職。Rust為了幫Martin掩飾,將案發現場偽裝成兇手以重火力意圖反抗,他們祗能拔槍自衛。即使面對日後警察的調查,也在他們合作無間的假口供中開脫,從此再無人責問細節。

這段至少告訴我們一段訊息:不是所有罪惡都會得到懲罰,至少不適用於兩位主角系列。甚至因為他們的一時衝動殺了兇手,不能逼問案件詳情,而讓姦殺案的真正大魔王繼續逍遙法外、殘害女性十多年。

這番對罪與罰的設計,重新解構了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的詮釋。並不總是所有罪案都可以破解,也並非所有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透過無可救藥的懷疑論者Rust的眼睛,我們知道那些原有的破一切罪案的概念不過是某種自欺的謊言,如他說:「我們被我們有自我這一幻覺所奴役了。感官上的體驗和感覺相結合,被設定好了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是某個人,而事實上,我們誰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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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們再來回看《真探》的戲名,便覺趣味無窮。那個「真」,究竟是相對什麼的「假」呢?會不會,他從根本上就否決了我們對警察的過度正義詮釋呢?假如是這樣,任何既成定見的看法都難免為「假」,而「真」則無可避免淪為一片混沌(與自由)。

承上,Rust此句無疑是本劇的最佳註解:「對世界上各個物種來說,最崇高的事就是拒絕被設定。」

【劇外話】

飾演男主角Rust的麥康納,為了演好這個生活橫跨十七年的角色,他寫了一部超過四百頁的角色分析,最終以精湛的神經質表演贏得觀眾喝彩。為了做好一件事,你可以去到幾盡?夢想太遠,一步步堅實自己的基礎,或許才是最實際的事。

原刊:《學海》第730期,2015年7月13日

《夜魔俠》:直面權力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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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盲人,白天是西裝革履的律師,夜晚是追求法律所不及的正義的夜魔俠……

如今是超級英雄滿街跑的年代,英雄這種動物早已司空見慣。他們因為共享正義暴力及主角系的開掛不死,而被人們批評為面目模糊的一群。

「來來去去就是打壞蛋救好人嘛,反正不會死!」批評者如是說。

但超級英雄的信徒們知道,每一位他們所信仰的正義暴力,都有各自清晰鮮明的面貌。他們的面貌首先來自獨具一格的服裝設計;其次則是面具所象徵的獨特意義。美國隊長的存在就是對時代的嘲諷;蝙蝠俠則是一隻困守山洞(哥譚市)內的蝙蝠,終其一生不見天日。夜魔俠又如何?

這部Marvel漫畫改編、Netflix播放的《Daredevil》(夜魔俠),背景設在《復仇者聯盟》的紐約之戰之後,但又脫離「漫威宇宙」獨立發展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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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視、聽、嗅、味、觸五感。夜魔俠Matt Murdock因兒時奮勇救人而失明,意外開發異於常人的其餘四感。憑藉超強的感官知覺,及得到老盲俠棍叟的調教,Matt成為一名大隱於市的武林高手。他為了拯救一名少女,以一雙鐵拳對抗俄羅斯、中國、日本、美國等幾大黑幫,身受重傷是家常便飯。這是廢話,不去懲罰壞人、不受重傷還算是超級英雄的故事嗎?然而,Matt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在罰惡的過程中感受到一種異樣的快感。

這種快感不來自正義得到伸張,它更貼近權力的腐蝕本質:控制慾望的無限膨脹。當Matt一拳又一拳地揍向壞人,他享受的不是「揍壞人」,而是「揍人」這件事,手握生殺大權的快感。

正如那一個夜魔俠初出茅廬不久的夜晚,他為了恐嚇罪犯道出真相,不惜出言恐嚇對方自己是享受殺人的變態殺手。事後面對護士好友Clare的疑問:「你真的享受殺人嗎,還是純粹要嚇唬他?為什麼我覺得,你內心深處的某一面,是真的在享受著的呢?」他陷入了長時間的自我質疑。

類似對超級英雄的心理刻畫相對少見,揭示出劇中並沒有典型意義的正反派人物。每路人馬的形象都相當細緻且完善。無論是夜魔俠、罪犯、律師、記者,他們都致力創造更美好有序的明天,他們的區別或許僅僅在於,能否經受得起權力腐蝕的考驗。

【劇外話】

中國市場是世界所趨,這點從美國影視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大大小小的電影、電視劇男女主角開始喜歡到唐人街的華人餐館吃飯、跟華人黑幫火拼……《夜魔俠》的中國元素同樣很重。通常這些場景或人物換成別的,對劇情也不會有太大影響。可就是靠那一張黃皮膚臉,好像就擁有了中國市場。

問題在於,那些被臨危受命的黃皮膚臨演,往往都是不會說中文的美籍華裔,被導演逼著背幾句台詞就被擺上鏡充當「中國人」。聽著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實在彆扭。

原刊:《學海》第725期,2015年5月4日

《選戰》vs《紙牌屋》:親小人而遠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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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在港視熱播的政治劇《選戰》當然不比美劇《紙牌屋》(House of Cards)來得好看,兩者的差距是全面性的。然而,其中有一派批評者認為,由於人物設定及部分情節與《紙牌屋》類似,它其實祗是在抄襲《紙牌屋》而已。讓人想為《選戰》叫屈。

在許多奉行民主政治的國家裏,政治家、資本家和媒體三者的牽絆是普遍的現象。以美國為例,不少民眾就批評該國政治經常被資本家綁架。參選需要大筆競選經費,政客祗能從資本家身上要到大筆資金;作為代價,政客當選後需要根據資本家的意願,在議會裏支持或反對某一條法案。媒體則從旁揭露,或也因收受利益而放棄報導此類事件。而以現實為基礎題材的電視劇,自然也難脫這種三角關係,人物的設置也必須以此為主要框架。用一個學術些的話來形容,就是這些都屬於「類型元素」,相近是正常的。

雖然同是現代政治題材,兩部劇的真正差別在於:東西方不同的電視劇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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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戰》描述政治新丁葉晴為了調查丈夫被害真相,毅然參加特首選舉。在選舉過程中,她展示了自己極端理想主義者的一面,不與任何人做政治交易,祗希望透過務實的方式爭取選民支持。另一邊廂,她最大的競選對手,執政黨主席宋漫山則是個壞到骨子裏的政客,在政壇打滾多年,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殺人。《選戰》每一集的戲劇衝突,基本不脫「宋漫山出陰招—>葉晴化險為夷」的模式。

從這裏就可以看出,《選戰》名為反映香港的時政關係,實際上,仍不脫「天道輪迴、報應不爽」的傳統華人思維模式:最後好人一定會戰勝壞人。後來宋漫山無緣無故患上癌症,更驗證了這種說法。本質上與師奶爭產劇無異。於是乎,不僅兩位主角淪為臉譜化,更導致整部劇沒辦法回答當代政治劇最根本的命題:民主是什麼?

民主是什麼?——《紙牌屋》對此的解釋,民主就是一套供人遊戲的政治制度而已。Frank從黨鞭慢慢爬上副總統、總統之位,周旋在政黨、資本家、媒體之間,每一場政治博弈,都是鐵錚錚的政治手腕,手段可能很骯髒,但那種將政治環境赤裸裸袒露予觀眾的拍攝手法,意外給人以親近的感覺。唯有先知曉政治家葫蘆裏的藥,反思和改變才有可能。

如果要為葉晴和Frank做一個最簡單直接的比較,我想就是君子(葉晴)與小人(Frank)之爭。有趣的地方是,這個小人比君子更討觀眾喜愛。君子高遠而小人親切,這種和古人相對的典範轉移,我想,就因為小人更能給我們一個這時代所難以感受到的誠實吧!

【劇外話】

香港電視以《選戰》打響頭炮以後,收視每況愈下,開播前的全港矚目盛況已不復再。這家年輕的網絡電視台,有資金有誠意,但很多時候交不出好的作品。關注是現實的,特別是網絡觀眾,一看到不合口味的就會跑掉。不過,港視有一些作品還是不錯的,如《來生不做香港人》、《導火新聞線》,誠意推薦。

原刊:《學海》第723期,2015年4月20日

《The Affair》:情人眼裏的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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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好友的深夜來電跟你數落對象A,可能是被揭穿一腳踏兩船的伴侶,過度控制欲的父母,或祗是純粹想跟你爆料紀律老師某些不為人知的不堪秘密。無論你認不認識A,按照最普遍的劇情發展,最後你還是會和好友共數A的不是。因為認不認識不是重點,在那一刻,你對A的認知,完全建立在好友的陳述上——事實上,你無法確認「他說」的究竟是事實,或祗是誤會一場。

Showtime最新力作《婚外情》(The Affair),正是運用了「他說」所預設的模糊、曖昧和不確定性作為雙視角的敘事基礎,將每一集剖半,上半部男主角(Noah)回顧描述女主角(Alison),下半部則是女主角就同一事件描述她眼中的男主角。

Noah立志當作家卻默默無聞,祗好在外兼任教師,日子過得苦悶。一年暑假,他帶著全家到妻子在小鎮的娘家度假,順道尋找寫作靈感。初來乍到的Noah用餐時認識了美麗性感的服務員Alison。從Noah的角度來看,Alison從第一眼起就在勾引他,為兩人日後出軌埋下禍根。Noah一直覺得Alison有意無意間對他傳達性暗示,雖然最後他抵受不了誘惑,但一切始作俑者,是Alison——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換一個視角:Alison因為孩子的過世而與丈夫的婚姻產生了巨大的裂痕,不得不身兼數職彌補心靈的空虛。而Noah自以為的老實敦厚、坐懷不亂,看在Alison眼裏,卻經常對她露出挑逗性的笑容,甚至經常藉故接近她、挑逗她,最終才弄得她意亂情迷地出軌了。

雖然男女主角在自己的婚姻和家庭都有各自的困難和苦悶,或許是出軌的藉口,但困難和苦悶畢竟不足以開脫出軌不道德的負疚感。因此,當他們回憶起兩人相知相愛到出軌的過程中,Noah和Alison在向警探複述這一段情時,選擇性記憶地保護自己,下意識將罪的源起推卸給對方。

孰真孰假並不重要。真真假假之間,《婚》以細膩的處理手法表達了男女主角情慾的騷動和婚姻的愧疚,不陷入肥皂劇互摑的吵鬧套路,也不為婚姻道德背書,非常寫實地反映出軌男女的心理和情緒變化。而所謂選擇性記憶,卻也是《婚》對人生最大的哉問——要是記憶不能選擇,我們還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嗎?

【劇外話】

美劇一般給人的印象是一隻酷愛奔跑跳躍、停不下來的兔子,以緊湊明快見長,連新成立的香港電視(HKTV)都特意給節目創作組開設美劇工作坊,目的在於擺脫無線TVB模式,轉向美劇偷師。

而《婚外情》卻是兔子堆裏的一隻小烏龜,節奏細膩沉穩,故事娓娓道來而不失精彩。跑得快固然精彩好看,但有時候,烏龜還是能夠跑贏兔子的。恭喜《婚》在第72屆金球獎電視劇情類中,橫掃最佳電視劇和最佳女主角兩項殊榮(掌聲)。

原刊:《學海》第718期,2015年2月9日

《Gotham》:回到世界崩壞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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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ne當著全世界的面曝光Gordon與蝙蝠俠隱瞞光明騎士Harvey Dent墜落的真相,Gordon辯稱:「當社會法制不再保護人民,我別無辦法。」無論如何,從嚴格的道德角度來看,Gordon的做法的確不符合我們一般人對正義的看法。

2012年,諾蘭執導的蝙蝠俠最終曲《黑暗騎士:黎明昇起》票房大捷,榮登全球最高電影票房第十;一年後,FOX取得《哥譚》開發權,如此巧妙的時間點,說這部劇是基於諾蘭引發的蝙蝠俠效應衍生而來,應是合理推測。因此,也提供了觀眾將兩者聯繫起來的契機。

电影中,童年失去雙親的Wayne因為Gordon給他披上一件大衣,埋下一生良善的種子;FOX新劇《哥譚》(Gotham)把場景拉回到這一幕,卻把主角聚焦在同樣良善的Gordon身上,說一些背後的故事。

曾幾何時,Gordon也是個正義潔癖的少年警探,一個低調的光明騎士。那一年,Bruce Wayne、貓女還是孩童,小丑、企鵝人、謎語人也還沒走上絕路,世界不太壞,但已臨崩潰邊緣。

世界崩塌以前,新晉警察Gordon仍保有法律平等及司法獨立的堅持,無論基於任何情況,都不應對任何人未審先判及濫用死刑。當氣球人連環追殺哥譚市內惡名昭彰的罪犯,警察同僚私下為其鼓掌時,Gordon堅持要緝拿氣球人歸案。看起來很笨,又的確是體制內的光明騎士必須具備的理想主義特質——正如日後Gordon與蝙蝠俠對Harvey的寄望。

新劇開播,沒人知道Gordon會走向什麼道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身處哥譚,良善與不義將是伴隨他一生的掙扎。

拉闊來看,哥譚孕生出分屬光明與黑暗的Gordon及蝙蝠俠,本質上是一樣的。在洶湧的商業潮流中,一個又一個能力非凡卻又拼命死守某些道德價值的超級英雄應運而生,無論人、神或魔,他們都願意付出不平凡的一生交換最平凡價值,如和平與正義的留存。或許,超級英雄所映射的其實是我們深藏心底的渴望,渴望有人替沉默的我們守護一些現實生活早已崩塌的美好信念。

【劇外話】

諾蘭成就了一個不公社會裏仍堅守正義原則的人,將蝙蝠俠帶到新的高度。可以這麼說,諾蘭對哥譚市之種種不公不義的精準刻畫,不僅襯托出蝙蝠俠的高大,也讓我們聯想起現實社會的荒誕。

香港曾是一個未有民主政治而具有鮮明民主特徵,如高度法治社會的地區。如今這一切,隨著特首梁振英貪污五千萬還自稱「一切合乎程序及道德」而行將消逝,叫人想起馬來西亞公寓。

香港,是另一意義上的哥譚市;從這層面而言,佔中是個符號,街道每一位都是走在陽光下的蝙蝠俠,包括黃之鋒。

文 / 左行風

原刊:《學海》第716期,2014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