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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週小事

生活無處不詩。吃蘋果有詩。唱一首情歌有詩。看一場文藝電影更是一首詩。如果真是這樣,我想要請問的是:「迷路是不是一首詩?」

話剛說完,我姐舉手就要揮下,「你這是怪我帶錯路嗎?」

我聳聳肩:「說來逛商場的是妳。說徒步走一段路去比較方便回家的捷運線路也是妳。妳說,我還能說什麼?」

「閉嘴。」我姐說,算是長輩的她不須理會我的抱怨,「平時搭捷運都會經過這個路段,我記得是往這方向去的,怎麼又會不對了?奇怪。」

無論有沒有人願意聽,我有話要說。我認真覺得,我姐其實一點兒都不須要那麼懊惱。就好像那天我約了一個貨去雙威金字塔約會那樣,我問她妳會去嗎?她說我會我會。會到最後我們還是在富都車站旁的茨廠街吃外勞弄的燒魚。味道和本地馬來仔弄的也差不多。就好像天下的燒魚都差不多一樣味道,總有很多的人喜歡不懂裝懂,苦了別人也苦了自己。

「啊呀,我的鞋子穿反了,難怪我找不著方向。亞弟,來幫我把鞋子穿正。」我姐說著就走到一面牆邊倚著,示意我快點手。不會有時間考慮「鞋子穿反」和「迷路」是不是有它們的邏輯關聯。我迎上前去,蹲下半跪在我姐跟前,給她玩鞋。「姐,妳靠在兩棵椰樹之間呢!」當我仰視著我姐,才在不經意間瞧見已被我姐的影子半遮的椰影。「看!是一幅壁畫,還蠻漂亮的。」

「是嗎?」我還沒來得及替我姐反正她的鞋子,她便已蹦起看賞那幅壁畫。我們才發現原來在兩棵椰樹之間,還畫有個面目模糊不辨男女,雙手各握酒瓶躺在一塊紅布掛就的吊床上的人,搖頭晃腦地,該是喝醉了吧?

「多美的詩意。」我姐說著,臉則貼到離牆非常近的位置,「你瞧這牆痕斑駁,道道都是歷史的刻痕。歷史縱使被大多數人遺忘,卻不會被我這類人放棄。我想,這牆前牆後的,定有許多被日日路過的人所無視的故事,你說對吧?」我姐就像著魔了一樣,循著這面牆緩緩地移動,像在尋找著什麼。

我必須承認,我實在進不了我姐這些文人的心理世界。歷不歷史其實與我無關,更別說牆上的斑駁了。我在意的是今晚去另一個貨子家看恐怖電影的約會。如果事情一直被我姐這麼亂搞下去,我鐵定會遲到甚至去不到,明天那大小姐就會隨便在學校找個男生聊天,給我戴綠帽。

不行!男子漢大丈夫,為了避免綠帽危機,我決定——啊!祗感覺到手腕一陣痛,我身不由己地被我姐拉著走。我姐拉著我沿那牆一路快走,牆不長,我們在一扇老舊的鐵門前停下。

「看,這是通往歷史的大門。」我姐興奮十足地說著,「有點英化風格的古堡式大門。鐵門對上刻的『1895』該是建成年份。至今……嗯,該有百多年歷史了吧。亞弟,現在你或許無法理解,但當你發現時,歷史的沉重與疼痛就會在那裡。」我姐說完便要動手去推開那扇鐵門。我不知道她怎麼發現這扇鐵門,但是:「大姐啊,妳沒看到門旁『關閉,禁止進入』的告示牌嗎?」

我並不想過多關注因猛然中斷肢體動作而看起來有些僵滯的我姐。我想她連這是幢什麼樣的建築物也不清楚。終於鼓起勇氣,「或許我們都該回去了?」我說,「時間不早了。我肚子餓了。」理由比較一般,但在外頭走走站站這麼久,的確很容易肚子餓。

我姐像是聽見了我的抱怨。怪的是她沒罵我,祗不停呢喃什麼飢餓什麼空虛。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忍不住試探性問了聲:「姐?」

「啊?」她驚醒似的,臉色迷糊問我:「我們該怎麼回去好?」由於四周再沒有其他人,我祗當她是在問我,雖然她依然雙眼直愣愣看向那扇鐵門。「不如……我們問人吧?」我放低聲量,希望她能接受我的建議,這樣我或許趕得及赴約。我姐點點頭,沒跟我打聲招呼就慢步走開。

然而在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都沒跟任何人交談,我祗靜靜跟著我姐走。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從而說出那安靜走過好長一段時間裡屬於我們的第一句話:「姐啊,妳的鞋子還沒反正過來耶。」

 

× 本文入圍2012年馬來西亞華文微型小說創作賽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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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別輕信歷史,衹要自信堅固如一顆石頭,你將擁有光明未來。」在深夜咖啡館聆聽你的成功道路,像走過一世紀的漫長跌宕。

金字塔的餘音激昂迷人,合約順利簽成,三百入會費折合我對藝術的偏好,換算明天。

為表慶祝,我們交杯碰撞虛無,筆在簽名欄爬行如史前上岸的海獸吐信,演化前激流浮沉,不安的黑色有我囫圇吞下的華年。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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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對著鏡子問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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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孤獨我最近有了新的體會。

在雨季和煙季無聲交會的時候,說不出什麼原因,我忽然就染上失眠症。

我原本是個生活極具規律的人。我通常早上五點起床,簡單梳洗換上西裝,五點半出門,六點到公司停車場睡覺,然後上班。雖然提早回辦公室睡覺也沒什麼,反正公司無人,還有冷氣吹,不過太早回公司,我擔心保安會懷疑我回來偷公司資料。

公司每個出入口都有電眼。我討厭被監視的感覺。

我不是杞人憂天。真的有一次,我被叫到保安總室,那裏已經有我們公司的總經理、保安總監和一個衣著華貴、怒容滿臉的貴婦在等著我。貴婦劈頭就是一句:「你把東西藏哪去了?還回來!」

我說什麼東西?

「什麼什麼東西?偷了東西還不認!」貴婦質問。

「我偷了你什麼東西?」

「快把東西拿出來!」貴婦氣得語音有點抖,「閉路電視顯示你早上八點就回來公司,我的東西大約十點不見,而你最早回來,還不是你偷的嗎?」

貴婦一輪怒罵下來,氣喘呼呼,挺拔的胸部一起一伏,上衣胸口鑲的許多亮片隨之如毒蛇在閃爍吞吐,活脫是個錯誤闖入人間的上世紀登台歌女。我望著她的臉,猙獰的臉孔好像祗是一層表皮,我懷疑她的內在其實是死去百年的殭屍,如今化作活人的臉孔出來人間害人。主要是出來害我。當時的我很想扯亂殭屍雍容的長髮,再大巴掌大巴掌地抽往她的臉。打妳的殭屍臉,讓妳現出原型無處逃。讓總經理看看她殭屍的真面目,還我清白。

正要動手時,我從那粼粼亮羽的倒影之中,看見許多個橫眉怒目的自己。

一個月前我也曾看見一張盛怒的臉。祖母的臉。

我向來不喜歡回祖母鄉下的老家。祖母住在廟裏,算是個主持人,有信眾來祈福問卦她就給解個簽,夜了就睡廟後頭。那裏長年飄蕩檀香的怪味,一圈又一圈輕飄飄的白煙,像是困在屋裏無處去的鬼魂,終日在庭院、堂內游離浪蕩。兒時我曾問祖母:「是不是庭院四面像用人血漆上的紅牆煞氣太重,鎮得屋裏的鬼不敢逃跑?」祖母一巴掌打下來叱罵:「佛門清淨地,哪容你小孩亂講話!」記憶中我沒有哭,賭氣地用我漲紅欲滴下血來的臉去撞那一圈圈幽靈,嘴裏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二郎神賜我神力,打得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魂飛魄散!」它們當然不怕我。

那次以後我就打定主意不回那間陰森森的老家。每逢母親要回娘家,我就啼哭,鬧彆扭,逼得她把我寄放在大都的親戚家裏。長大以後更不回去了。上個月某天清晨五點,我剛醒來手機就響,深夜的親人來電通常是噩兆,果然,母親在那頭用一種冷得帶有死氣的語氣說:「你祖母過世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回去,還是請你回來一趟。」

於是我回去了。那間我八歲以後就不曾到過的老廟。

我回到時已是深夜。母親已經打點好一切,廟門前搭起了大棚,幾張大圓桌散落空瓶子和花生殼,客人都走完了。我走進庭院,庭院角落豎起一座神台,上面掛有祖母的肖像。母親說,你到了。我虛應一聲,心底泛起失落。我原本以為廟裏的超渡儀式會和一般家居情況有點不一樣,在廟裏做法事供奉祖母,不怕衝撞神靈嗎?

母親指指內裏,把行李放好,出來燒柱香給妳祖母,幫忙折元寶。
我提著行李往廟後頭走。庭院內煙火仍盛,一呼一吸之間,我聞到二十年前的幽靈還在此地遊蕩,那熟悉的體味,不跟隨祖母的死去而消失,不死在某種層面上已超越生命的意義,那種若有還無卻又不生不滅的存在,因永生而空虛。

走著。我想起祖母在庭院掃落葉的佝僂身影。我祗見過這個場景一次,但印象十分深刻,那一巴掌就是在這個時候挨的打。雖然不曾回來,但我時不時會想起這段情景,或許是時隔久遠,我從未曾在這段記憶裏清楚描繪祖母臉容的輪廓,無論這段記憶有多麼清晰,我甚至記得臉頰發熱的溫度。

這一次我竟然看清楚她發怒的容顏。那四處溢現歲月皺褶的臉,因耗畢生生命守護的事物受到褻瀆而四向賁出的怒,怕連那些無相幽靈也得打冷顫。現在的我回看這張清晰的怒顏,心底竟為祖母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及喜悅。祖母走了,死亡完成了她的生命,站在時間開外凝視我們仍然缺憾的此生。這是回憶給予我的啟示。

祖母在庭院掃著二十年前的落葉。沙。沙。沙。我找到祖母的帆布床,忽然覺得好累,躺了上去,沉沉睡著。

我想喚醒我的是一聲雞啼,隨即聞到異常強烈的薑味。

夢與醒的交錯,是一瞬間的空,時空在此錯覺地凝滯了一下,世界恍了一個神,我拍拍昏沉的腦袋,滑開手機,比我抵步的時間又夜了兩小時。現在是凌晨三點鐘。

是雞啼吧?初醒的人必須籍由後續不斷重播的鬧鈴確認是鬧鈴在呱噪。那聲雞啼來得急促,我祗能從若有似無的尾音猜測,聽著更像是夢的尾巴,其實有我還未注意到的悲鳴。薑味是確實存在的,辛辣氣味引起的連串咳嗽,一下讓我清醒起來。

我尋向薑味的源頭,大力一吸,咳得更厲害。外頭的煙圈更濃更重,生猛的薑掩蓋了幽靈的體味,二十年的歷史彷彿被刷洗了一半。母親睡了嗎?我一步步走向庭院,白霧越見濃厚,視線不及五米,撥霧前行,隱約聽見庭院方向有句子在竊竊私語。小心地,更走近一些,如破繭而出的蝶,踏入庭院忽然就明亮了起來,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牆,將白霧擋在後院。

我環視四週,沒看見母親,靈臺上兩根長長的白蠟燭,中間有一位不速之客,一隻雙腳被紅繩綁的雞。我望著院裏除我以外的唯一生物,眼淚汩汩落下。薑會讓人流淚嗎?

雞咕咕輕啼。我走近靈臺,發現雞腳上綁著的紅繩,另一端系著一口殺豬刀。我感覺的牠活不過今晚。忽然背後傳來:「你醒了。」是母親。當時我心裏顫了一下。母親熟悉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生氣,唇齒吞吐每一個單音節都像極電影裏複製人或機器人的無靈魂音準。那使我第一次想起殭屍這個名詞。

薑味,是為了僻屍臭。我一手拭去眼淚,忽然湧現這詭異念頭。
來,幫祖母準備祭品。母親說。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殺雞。薑味漸濃,浮游的幽靈愈眾,我感覺到它們為即將爆發的血光雀躍。二十年的經誦淨化不了它們骨子裏嗜血的本性。祖母一走,它們就肆無忌憚。

我是眾目睽睽下預備行刑的儈子手,心底生出一道徹骨透肺的寒涼。我看著雞,雞回望我,我不禁想像牠血自喉頭慢慢流盡的死亡場景,血一滴滴落下,像秒針跳躍,時間終會帶走一切生命,生命的真諦從未如此濃縮具象地呈現眼前。

我看著刀光映現的自己,懷疑起生命的存在意義。對著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他,我說出整場喪禮唯一說過的一句話——我是誰?
我是誰?

一陣痛感,將我從長河裏摑了回來,定睛一看,是女殭屍先下手給了我一巴掌,口吞吐惡毒的咒語:「你是小偷!」

我雙手緊握成拳,肩膀微抬,正要教訓這女殭屍,總經理卻在此時堆起他皮肉硬化的笑容道:「張小姐妳先別氣,先讓我好好跟他說一說。」

總經理把我拉到一旁,笑容消失了。他職業性的笑祗讓我感到噁心。任何配有假面的生物全一樣噁心。他不笑,我反舒服多了。
總經理說:「我知道東西不是你偷的,可張小姐實在得罪不得。要不你看這樣,你今天替公司啃這一回,公司不會忘記你今天做的一切。」原先總經理的話讓我感動得想哭,等他把話說完我真的就掉下眼淚,祗是感動換成了絕望的荒涼。我知道如果我拒絕提議,他還是會想其他方法讓失竊這件大事化無,他有這本事,我很可能不會因此進警局,不過從此也別想再回公司來了。

接下來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總經理用眼神告訴我他的期盼,我專心聆聽冷氣口的風聲。室溫漸冷,我開始想念老廟三十天前薑的禦寒氣味,此刻我和當時同樣孤獨無助。我同樣面臨兩難的抉擇。承認不是我幹的錯事,和砍下那一刀,都非我所願;然而一旦拒絕,我不僅將失落培養了六年的工作習慣,甚至可能失去自己的母親。
母親作為一個我習慣了半輩子的存在,我不敢想像隨著失去她而落下龐大空洞的孤島生活,需要多長時間才可以用習慣另一件事物來填補。以她對祖母的感情,完全可能因為誤以為我不孝順祖母,不願幫祖母殺祭品,那隻雞,而不認我這兒子。

如果你不曾習慣?在我最猶豫無助的時候,鏡像裏的我對我說。這句話將我退回到遠古的初生時代,我如一隻初上岸的水棲生物,漸漸演化成陸地爬行的蜥蜴,豎起刺甲,吐著毒信對總經理說:「我沒偷東西。我不承認。」

說完我長吁口氣,寒冷的室溫將之凝化作一股白煙,是老廟的幽靈來看我了。沒了檀香體味,聞著陌生。

「好冷。你們公司這什麼鬼冷氣。」女殭屍說。

總經理和保安總監聞言倒抽一口涼氣:是啊,今天的冷氣,實在冷得極不尋常。

最寒冷的時候,頭腦刺痛得異常清醒,很多事情清晰了起來,少了薑辟味,女殭屍散發的屍臭在狹小局促的保安總室以慵懶又肆無忌憚的姿勢蔓延開來,無聲無息,像漏夜滋長的藤蔓悄悄纏著我們,虛耗我們的陽氣。致冷的不是冷氣,是屍氣。

我劇烈地顫動,抖落纏繞身上的藤蔓。我想總經理和保安總監此刻應該以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抽搐的動作,我承認外人看來有點像鬼上身。沒關係,我知道自己在幹嘛就好。祗要揭穿女殭屍的真面目,他們會明白我的。

抖落藤蔓,我看了總經理一眼,果然他正看著我。我們四目交對,他看起來相當恐懼。站在女殭屍旁邊的保安總監此時已嚇得全身放空,看起來就像沒有靈魂的軀殼。

眾人皆醉,祗有我曉得女殭屍的真實身份。像電影裏的超級英雄,祗剩自己和大壞蛋奮戰到底。作為旁觀者看向鏡頭的世界,覺得很熱血,可真置身其中,我祗感覺到孤獨。
踏出孤獨的第一步,我走向女殭屍,走向八〇年代,走向許多個睜眉怒目的自己的方向。

我抽出鑰匙圈,一折,亮出一把亮銀刀。

氛圍隨著我說:「今天,我要讓你露出真正面目。」而變得凝重起來。保安總監原想通知門外的保安,我對著他憑空比劃幾下,登時不敢動作。

女殭屍驚恐說:「你……你想做什麼?」

「祗要在妳臉上畫幾下,他們就會看到妳藏在人皮下的殭屍臉。」我說。

「什……什麼殭屍?你是瘋子!」

我冷笑:「祗有瘋子的眼睛才看得到你的真面目。」

我一步步逼近,女殭屍一步步退後,退到牆角而止,我的刀已對準她的胸口。情形就如二十天前的晚上,我拿著另一把刀,追迫雞到牆角。在燭光的映照下,雞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紅牆上顫抖。當時和現在一樣寒冷,我深吸一口氣,為即將的正義行動預備,卻祗聞到屍體的臭味。恐懼令女殭屍內在的肉體腐爛了嗎?

女殭屍牆上的影子也劇烈抖動了起來。有一剎那,我彷彿看見祖母從她身後拉長的影子緩慢成形,一如當時,祖母自棺材裏直直起立,說話時臉上慘白的粉底窸窸掉落,她說道:「雞,還是活的好吃。」

我弟弟

該死的天氣。我將一身裝備——鑰匙、手機、錢包——隨手卸在書桌上,轉身走往廚房。才走去鄰街雜貨鋪買點兒東西,回來就已汗流浹背。熱,太熱了。此時我最需要的,是一杯冰凍的飲料。啵噗——啵噗——啵噗——我隱約听見一聲聲發自汽笛的高唱,有幾分熟悉。

我問弟弟那是什麼聲音,四歲牙牙學語的他話還說不太清楚,我反復听了好幾遍才听得清楚。原來他說,那是豆漿阿姨腳踏車的汽笛聲。豆漿阿姨。心中默念這名詞數遍,一個在烈日底下騎腳踏車逐個花園去叫賣豆漿、頭戴老舊草帽、體形略胖的身影逐漸浮現。

喝、豆漿。我弟弟說。

我搞不清楚弟弟究竟想表達“我想喝豆漿”還是“你要喝豆漿嗎”?酷熱的天氣容易將人最後一絲耐心隨汗水蒸發,我懶得再一字一句辨識他的意思,又不忍無視他小小的自尊心。于是腦筋一轉,豆漿有什麼好喝的?算是回答了他。我邊打開冰箱,邊回憶上一回將麗賓娜放到哪一層去。

說起來,有好久沒見到那賣豆漿的安娣了。我對站在身後的弟弟說,上一回我和豆漿安娣買豆漿時,不知道你出生了沒?那麼多年了,原來她還有在賣啊。怎麼都找沒有,我到底把麗賓娜放哪去了?我弟弟搖頭表示不知。

要不要吃冰淇淋?我問。這時笛鳴聲來得更近些,開始感覺刺耳,應該就快經過我家。我弟弟並沒有理會我的問題,一把抓緊我的衣腳,使盡氣力拽扯,不停地重復說“喝、豆漿”三字。人小力弱的我弟弟臉都漲紅了,我見了于心不忍,又問他豆漿有什麼好喝的?這一回可不再是敷衍。我見我弟弟對豆漿這麼執著,起了個不大不小的好奇心。因為他在大家眼中是一個安靜乖巧的孩子,不挑食、也不曾為了買玩具在商場大哭大鬧,這也是我父母常用來教訓我的利器。我真想知道,小小的豆漿何以讓他如此反常?

然後弟弟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讓我發愣好一會兒,隨後深思和自慚不已的話。四歲的弟弟並不具備良好、流利的語言溝通能力,所以我只能猜測,那背後蘊含的是年幼的他給予陌生人的同情心。身為哥哥的我在考慮自己的時候,四歲的弟弟卻先想到別人。

他說,安娣很熱。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左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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