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園深處有人家》:回望膠林

小時候隨母親回野新的娘家,總先輾轉到淡邊轉車下馬六甲。不是冷氣巴士,窗口豎向開關那種,記得有很多道窗玻璃都呈蜘蛛網狀的裂痕,那時看了金庸,總幻想是不是草木竹石皆可為劍的武林高手打鬥殃及的池魚,但連車窗都打不破,好打極有限。不過那一來就不敢隨意打開那道窗口,深怕稍一拉動就會整塊玻璃碎掉,那個年代最怕弄壞別人的甚麼東西被叫囂要賠錢甚麼的。只得強忍一路悶熱。顛簸一陣,母親帶著我半途下車後竄進膠林抄捷徑到外祖母家。時間通常已過中午12點,膠林恆長靜謐,我跟著母親的步伐低頭疾走,一路無話直到走出膠林為止。那是我對橡膠林的所有印象,沒有任何多餘的想像。

開始認識到膠林作為某種老南洋情懷的想像符號,已是長大以後的事。別說老南洋了,即使是南洋我也不太有概念——連咖啡我也偏好西式咖啡多於南洋咖啡——因此始終無法走入其中。近年的壁畫風潮牽引一波懷舊風潮,我們彷彿從栩栩如生的壁畫人物第一次觸摸到老南洋的實在。閒暇之餘,到一座座城鎮探索古早歷史的人們漸漸多了起來,最時興的“南洋”與悠閒實然結合為一個獨立於鬧市、悠閒而美麗的古早南洋,像一塊熱騰騰的美味Kaya角。如果這是我們對生長土地的文化情懷,或許更應該踏前一步、看一看那些真實流動過的身影:我們的“上一代”。

潘歧源是很典型的上一代華人。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為了養家他做盡各種各樣的工作,能賺多一元幾分幫補家計就好。他割膠、做膠片、當膠園管工,還嘗試種姜、養羊、捉田雞、幫人採椰子等。這些經歷全化為《膠園深處有人家》小書中32篇有關在膠林討生活的見聞(少部份代筆口述)及一篇自述。

文筆儘管稚嫩,精彩的是許多非內行人寫不出的職業細節。許多看似簡單的勞動工作,背面都有它自身的技術要求及工作生態。如割膠不僅講究一把銳利的膠刀,割的深淺、每日要割多少都要求割膠工人的技術。膠園規定每個月每棵樹只能割多少吋,要是二十多日就把一個月的份額割完,該工人就會被勒令停工直到下個月復工,沒開工就不會有工錢,收入大受影響。諸如此類外人看不見的工作均在潘淳樸的筆觸下得以重現,有過實在的日常才叫做生活。

面對窮苦的生活,潘歧源埋頭苦幹並嘗試衝破現實的牢籠。他偶爾也對生活嘆氣,卻不曾哀怨過行業的黃昏。也許是這些上世紀遺留下來的文字還不曾見證行業的老去,但我毋寧願意相信,一個人之所以會耗費三十餘年的光景在膠林附近打轉流離,更可能是現實並沒有給他更直接和好的選擇。

如果當初有更好的出路,也許他就不會在底層打轉了那麼多年。如同我們的先輩,勞苦,只是無可奈何吧。當我走過一座座城的壁畫,望向老南洋的黃昏餘輝,它美麗嗎?我存疑。我對背面巨大的空無感到焦慮,感到沒有可資立足之地。我只看得見眼前,因為悠閒之必要。

書名:《膠園深處有人家》

作者:潘歧源

出版:大將

出版日期:2014年10月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5.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