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全能射門》(結)

16 王者之風 英雄退位

我們需要英雄嗎?——即使是對現代足球來說,這依然是個偽命題。

從遠古的野性神話到近世的文明創作,從武俠小說到好萊塢電影,我們的流行文化從不缺少英雄的剪影,這個現象或許從側面說明了個體對英雄的崇拜不會因時代的流動而改變,然而足球英雄和我們熟悉的俠士或大美國電影漫畫英雄最大的分別在於——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有多少部英雄主義創作,就有多少個亂世。一個存在於創作想像里的英雄所以能獲得施展暴力的權利,是基於他身處社會的破敗與不公,社會越亂,暴力的正當性越高。將這個“造英”原理發揮到極致的,是諾蘭的新蝙蝠俠系列。你很難在其他當代英雄創作找出一個比哥譚市更異化的城市了。面對膽怯、欺善怕惡的哥譚市民和警方,蝙蝠俠懲治過再多罪犯,他本身就是一個以暴制暴、破壞法制的罪犯。最後,當所有人以為蝙蝠俠為大家付出了生命,肉體的消亡讓“蝙蝠俠”作為符號而永續存留下來,人們才對他“生前”的作為予以諒解和合理化。

蝙蝠俠不在意當不當好人,唯一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就自己的出格行為(使用暴力)給頹喪的人們帶來一點希望。出格是手段,最終英雄的價值導向,必然是道德與正義。

足球是另一種世界。這裡有相對公平健全的賽制和獎懲制度,任何體制裡的人員都不能過份逾矩,球員賽場上咬了人,你可以看見他受到追加懲罰;防守球員也不會因為踢傷的是小天王內馬爾而受到特殊處分。大體平等的體制里,唯一重要的是冠軍;英雄唯一的作用,是奪冠。

英雄,是個人的,以一己而為天下敵。

決賽德國攜7-1橫掃巴西的威勢迎戰阿根廷,賽前無論媒體還是球迷都形容這場比賽是整體與個人之爭。隨著現代足球的發展潮流,整體陣型打法與針對性佈局越來越成熟,無疑我們已很多年找不到能夠比肩C羅和梅西的新人了。離開俱樂部來到國家隊,過去這兩位當世巨星都無法在世界杯賽場上有所發揮。今屆好不容易阿根廷進決賽了,球迷翹首以盼的一刻變得如此接近——梅西,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倍化大家見證球王誕生的期盼。

對手德國相形失色。大部份所謂評述員談德國時習慣性捕捉“團結、整體、紀律”的關鍵詞來背書。球員類型配置、換人應對等足球運動最基本的東西,一來到德國隊就失去了他們應有的存在,不覺得很弔詭嗎?於是赫迪拉可以取代小豬、克羅斯可以取代穆勒,可他們明明就是不一樣類型的球員,你會說馬斯切拉諾和阿隆索可以互相取代嗎?對某些個人英雄主義的球迷來說,既然沒有特別突出的人,德國就是一支失去靈魂的機器,絲毫沒有感情。

他看不見賽後德國對敗者的慰問,看不見因為對五星巴西的敬重而認真踢完下半場,也看不見團隊進攻的美感。阿根廷隊捧出一個梅西,德國國家捧出一支國家隊。英雄者,何必就非得是便於記憶的那一人。

可不可以說,一位足球,一粒球隊,一隊英雄,一坨王者?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07.17

15 原初

和朋友聊起足球和熬夜種種,總是被投以不解的神情:「搞不懂足球有什麼好看的,二十多個人在球場上跑來跑去,讓人聯想到汗臭。」呵,慢慢也就不再提起了。妳喜好藝術。我知道依據中文的敘述習慣,藝術常常等同美術——那些把某一時代、宗教與文化截影留存的視覺肖像,無疑有它靜美厚重的一面;「藝術」終歸是一道模糊的概念題,想填什麼都可以,或許我們可以先建立一個共識:它必須建立在對於美的感動。

美,畢竟太哲學抽象,凡夫如我下不了定義,祗能籍事件述說。

半決賽那場比賽,巴西以1-7的比分慘敗,作為中後衛兼場上隊長的路易斯難辭其咎。就在巴西舉國以國難刻畫這場慘痛失利的當兒,一位九歲的小女孩寫了一封信給他,這位賽后接受採訪時泣不成聲的隊長:

「我覺得你不需要因為比賽失敗而難過,因為我覺得你踢得非常好,你是一位偉大的隊長。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人們會贏,有時候會輸,但我們惟一需要的就是成為幸福的人。大衛·路易斯,你是我的英雄。」

最終它未必就符合藝術的定義,妳的心若能從中感覺被輕撫了一下,打字裏行間流瀉而出的純真或許就是美的原初,也是我喜愛上足球的原初。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07.16

14 足球之殤

巴西流淚了。

從二十多分鐘開始,駛入亞馬遜叢林的德國坦克攻入第二球,作為巴西的象徵,保持世界杯射手王記錄的外星人羅納多在這一球被克洛澤轟落凡間。此時巴西人已開始流淚。淚水還沒流盡,德國閃電般再入三球,足球王國的子民被轟得夢醒了。史上不是沒有落後0-5追平甚至反勝的例子,祗是放在越來越講究防守與戰術的現代足球,兩強相爭,五球實在回天乏力。

足球,對巴西人而言不僅是運動,更是希望的象徵。從一場重大的足球失利可被延伸成國難,可見足球對巴西人的重要性。巴西經濟衰退已久,政府不顧民間反對一意承辦世界杯,過程中還發生諸多錯漏,幾次發生工地人命傷亡意外引發暴亂;更重要的是,國際足總規定世界杯承辦國必須提供全面免稅優惠,換句話說,巴西政府砸的一百多億美元祗換來一個多月的遊客量,世界杯落幕之後,就祗剩下那些龐大先進的足球場,和貧困依舊的巴西人。

但無論對現實有多大的不滿,巴西人還是希望自己的國足在家門口奪冠吧!所以在大勢已去那一刻,球場內的巴西人流淚,球場外的巴西人暴動燒國旗,原先因為足球夢而暫時置於一旁的迫身苦況又复歸來。

淚水終將流盡。頹敗的現實,還在。

我們的國際足總,衣帶漸窄終不悔,為伊落得油滿面。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07.14

13 疲憊

那年我們還是邋遢的小伙子,夜裏騎著腳車繞過長長的西湖路,街燈常壞,走到極暗處,拐望前方同伴迅疾的身影,青春就像耳際飛梭而去的風,雖不想張愛玲一番,但真的,我們都回不去了。

有世界杯的晚上,總是一個人走到離公寓不遠的新開食肆看球,順便吃點東西。有時有些球賽不特別想看。倒是被想吃東西的念頭驅使著走到食肆,球賽反而變得不那麼重要。一個人佔著一張桌子,被不同食物、語言和不同牌子的菸味包圍,混雜在一起就是塵世的味道吧,雜亂的世間,我無力以對。

現在這樣的生活,不知覺間已過兩年有多,就像許多平凡的人那樣,不好也不壞,波瀾不驚又一天。該趕東西的時候趕一趕,咬咬牙,少睡幾個小時也就過去了。幸虧這年頭文字不至於太廉價,還能帶來一點溫飽。這是我們名之為「日子」的東西。但真正過去了的,是人生吧?

吃飽看足回到空蕩紛亂的房間,睡上一覺,日子又重複了一次。有時夜半夢醒,坐在床上安靜地看著黑暗裏不堪重負的半歪書櫥,憑記憶的位置和大小慢慢辨識一本本看不見書名的書本,在搖晃的電風扇下,我彷彿在極深的黑暗邊緣輕觸到一些實在的抗體,那些我曾認真鑽讀的書,那些真正留下來的世界。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07.11

12 縱意所如

不知不覺,世界杯就要過去了。比賽祗剩下四場,季軍之戰祗是一場雞肋賽,能讓人熱血沸騰的也就祗剩下三場而已了。這是第一次在吉隆坡看世界杯,也是第一次,和那麼多外勞一起看。小小一間新開的食肆不過八九張桌子,擁擠的人頭過半是外勞,我對老闆說:「好多人。」是的,我說人。

在食肆看球的氛圍很好,也算是「半個」現場了,但容易沾染上一身菸塵味,回家還要洗澡。冷水淋頭,剛剛被比賽雙方保守踢法招來的瞌睡蟲轉瞬又被飛踢而去,望望時鐘,時間已近天亮,套句黃子華的話,「我們做球迷的,還在夢想直闖高峰,原來已在上班途中。」

這屆世界杯一大半就是這樣熬過來的。你問值得嗎?或許有些事情可以不必過問值不值,喜歡就好。

那夜煙槍伊瓜因凌空一射領著阿根廷進入了四強賽,我走著回蝸居的路上,身後跟著跟個外勞。他們說著我不熟悉的語言,語速極快,祗大約辨識出「梅西」的名字。忽爾身後人聲驟滅,我警覺地往後一看,卻見那兩位外勞正面向天地,在草叢小解起來。是時星光淡薄月籠紗,想必另有一番幕天席地、縱意所如的舒暢吧?

祗是,我從此不再走近那一堆草叢了。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