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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文學。

《中年小膽》:關於中年三兩事

題外話:2013年最後一篇稿,明年我的剩餘壽命又要減一了。再扮年輕旁邊的人就要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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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是人類生命非常特殊的一種狀態。來到生命時間軸的中間點,它夾雜在少年與老年之間,無論少或老的特質都有一點,又都少了那麼一點,缺這少那或許就此形塑一名中年男子的不安與不甘,終於也就集成這部長於“絮叨”的雜文集子。

關於中年,作者蔡興隆兩次引述友人的形容語彙:中間的人。第一次在〈換一口氣〉:「我的詩人朋友龍哥說,我們都成了『中間的人』了啊。」另一次在〈沒有人默哀〉:「套一位寫作的朋友龔萬輝說的,我們已經是『中間的人』了。」

這詞原創人是龍哥或龔萬輝不重要,即使撇除記憶的不可信因素,很可能壓根就是中年(文藝)男子的結構共同語。「中間的人」指的是上有高堂、下有妻房的人生處境,喻示人到中年牽掛漸多,歷練漸長,自然懂得“做人的道理”般圓滑起來。

蔡興隆雖有這種自覺,但他以文字顯現出來的「中年嘮叨」卻遠不是那回事。

在這部雜文集中,蔡興隆多次哀悼青春早逝,呈現出一種緬懷基調。這種緬懷卻非感時懷傷之流,畢竟過了那年紀,他更像是立足當下的回顧,嘗試捕捉一些已經或就快所剩無幾的人事剪影,雖然還是會嘆息,誰不討厭離別和遺忘呢?說不清是過多緬懷青春,或依然保有(一小部份?)赤子之心,蔡興隆的中年嘮叨偶會泄露些許熱血。活到中年,年近四十,他立足的當下好像被一股巨大的莫名勢力牢牢牽扯,為了肩膀上的重擔,為了完成進入中年的必修條件,不得不做出反應:「種族隔閡慢慢要被打碎的夜晚,我們已經一直往前走了,沒錯,路還很長,但我們害怕嗎?不,我們已經不再害怕了。」熱血膽大無畏如此,書名的「小膽」倒成了不太成功的自嘲。

說了這麼些,「中年」的概念畢竟還是含糊不清,這東西實在不好定義,且文本所述也就僅止於作者一人的中年狀態而已,難以延伸成「他那一代」的縮影;〈三十六歲男人〉這一段,倒是可以作為他所謂中年的縮影:

「三十六歲了,別人再也不會溫柔的叫你一聲『小弟』了,再扮年輕旁邊的人就要吐了,這時候你往回頭望上幾眼,當初拍肩膀搥胸口稱兄道弟的朋友們,可能都已經四散不知所終了,但中年有個強處,就是不會再輕易多愁善感,即使覺得惋惜,也能從容面對。最多不就晚上多喝一瓶啤酒,憂傷消失的速度,搞不好還會嚇你一跳,這時候就可以老氣橫秋來一句:這就是人生嘛。

「三十六歲的風景,原來長成這樣。」

 

‧書名:《中年小膽》
‧作者:蔡興隆
‧出版:有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年8月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3.12.09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9322

《故事總要開始》:我們悲哀的集體故事

題外話:十五篇短篇小說最喜歡梁靖芬〈黃金格鬥之室〉。小說裏那種細膩的戲虐感自然是作者功架的體現,但有一細節,大出我意料,作者籍主人公娓娓道出男廁的潛規則:三個尿篼,如果右邊有人佔用了,後來者必定走向左邊的。

為什麼女生會曉得這個?是長期窺視過男廁生態麼?嗯。一定是這樣。那刻我感覺原來自以為私密的東西其實早已被放置在陽光下示眾。好可怕——這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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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位編者以所收洪泉短篇小說〈故事總要開始〉為選集書名,先天隱含有文字遊戲的欺騙性,編者之一的黃錦樹在1998年編了他第一本馬華小說選《一水天涯》,輯選1986年至1996年的作品,顯見故事早已開始。有趣的點在於,「總要」就是總歸要,即指無論前情如何如何,總還是要這樣那樣才好,一種分水嶺的隱喻。從這層文字趣味細細把玩,或可如此詮釋:難道馬華小說歷經逾半世紀的掙扎、紛亂與成長後,真正開始戒奶、說自己的故事了嗎?

《故事總要開始》共收錄15名馬華作家作品,每人一篇,故事旨趣不同,敘事技法迥異,然大都可看出明顯的在地空間性。如丁雲〈通關〉以馬新通關關口書寫兩地分家遺留的歷史傷痕;梁靖芬〈黃金格鬥之室〉寫不同種族的兩家人居住同一屋簷下卻只能像情不自願約見相親的男女般小心翼翼試探與較量彼此的疏離;吳道順〈籐箱〉更將馬共撰寫成一篇自我的家族簡史――故事地點雖有不同,卻發生在相同的社會空間:馬來西亞。

而馬來西亞保持靜態如湖多年的空間,實質上變化不大,尤其文學創作主題更是如此,諸如種族衝突、家國離散、馬共革命、雨林書寫等,只要稍涉馬華文學者都曉得這些“大題”。

小說家們在同一空間下複製、經營著近似的主題。一旦與時間兩相聯繫起來,方能理解此一空間的各種歷史、文化與社會之流變。也因此,某些時代變遷導致如政治格局、教育素養等的經驗細節隨之變更,小說家們對此一空間的感受因而有別,最終造就同題不同貌的小說刻度。釐清小說與其書寫空間實為互相依存的關係,順著這條線繩攀找故事脈絡,方能航入這15篇2004年至2012年的小說的核心無風帶,那些對此時此地的種族與家國感悟,尤其是相對年輕的作者,生而邊緣、陌生的處境自是打小說流泄出來,卻全盤承受生在此地的命運安排,沒再想回哪裡去。這種心態上的轉變也算是某種成長了,至少故事是自己的,且較此地前人說得精彩。

無論如何,在地等同選題宿命,是選集中大部份小說經營近似故事母題予人的印象。唯有在黎紫書〈生活的全盤方式〉和龔萬輝〈無限寂靜的時光〉,那些原本該有的馬來西亞空間的面貌被淡化甚至隱沒之餘,而能同時保持小說的精彩性,這部可被「當成理解馬華文學的窗口」(黃錦樹序言)的馬華當代小說選集,才得以讓我們看見更多風景的可能。或許我們需要更多一點的撞擊與超越以繼續故事,否則只能以一種空間一種母題流傳的故事,還真別說不是某種我們集體上的悲哀。

 

‧書名:《故事總要開始――馬華當代小說選2004-2012》
‧主編:張錦忠、黃錦樹、黃俊麟
‧出版社:寶瓶
‧出版日期:2013年8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3.11.12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8889

野性饗宴

你被漏進耳內的鬧鈴聲喚醒,懶看時間的刻度,一揮手就將鬧鈴靜音。你著實不願在悠悠週日的午前,聽見近乎提示上下課的學校鬧鐘聲──你一向篤信工作時工作,休息時休息的上班族真理,祗是,身為教育工作者又豈能是上班而已?

晨光自窗外透進寂默的房間,你望著迷濛的光暈思索待會該如何待客,藉機多賴一會兒床。距離前一回宴客,已過了一個月。想起當時親手做的黑莓芝士蛋糕,搭配一杯熱騰騰、香濃的卡布其諾,蠢蠢的味蕾促然使你精神起來,又見那回的熱誠勁兒。照搬上回的菜單是沒甚麼問題的,反正來的並非同一群人客。

你掙扎著起床,打開老舊房門,發出吱呀的刺耳聲響,迎來瀰漫屋內的書香。這年頭,這國度,能在簡單平實的家中得聞書香,實不簡單。這兒沒有沁涼的冷氣流旋、沒邀請知名作家或風水術士到來演講,祗有最簡單的書。你原也擔心,印在這一冊冊泛黃書頁上的方塊字,是否已來到被遺棄的年代。所幸,你在現今任教的中學認識了這幾位有心人。他們青春洋溢,卻甘願俯首在文字間做著最索然無味、平淡如水的知識尋蹤。對此,你心裡實有不曾對他人言過的慶幸,慶幸古老的文字技藝後繼有人。因此,你經常盛邀這些學生到你家小聚,辦個小小讀書會。哪怕無人提出絕佳創見,祗要他們認認真真地讀完一本書,那股對文字與知識的執著,足以讓你甚感欣慰。

你簡單梳洗完畢,時分針連成一條直線向上的刻度,開始著手準備讀書會的茶點。一旦心情調適得當,自廚房上方漏入的艷陽光也是提神劑。你先一一取出早已預備好做黑莓芝士蛋糕的材料,仔細點算有無遺漏。確認無誤後,你用大碗將奶酪、白糖、麵粉和香草精攪拌一下,然後在電動攪拌器裡用低速攪拌,滋滋聲若馬嘶,溢出清淡香甜在鼻端。這雖是休假的週末,身為教育工作者的使命感,讓你不敢於對學生有絲毫懈怠輕忽。教育其實是關乎文化與知識的傳承──值得你付出時間維繫、督促他們的學習道路。

讀書會一般由你指定一名作家於數位學生,書多由你借出,待他們大致讀過該作家的著作後,就齊聚在你家一塊兒討論閱讀心得。上回討論對象是台灣名散文家,簡媜。她以古典的雋永交織現代的雅麗,淬煉文字,體現她內心的雅淡之思。讀者藉之探索簡媜高度自覺的創作主題時,也得以淨化自身心靈。這是你選散文的主因──優雅的文字、高度凝練的情感,較容易打動這群初學入門的小朋友。

果不其然,簡媜的散文集,特別是《水問》更引發大家熱烈討論。這部主要集中反映簡媜大學生活的散文集,易於引起他們的同理心與代入感,原是你意料中事。無論是裡頭描寫初戀的〈水經〉或大學觀感的〈壁畫〉,都是最能迎合中學生愛情與大學想像的主題。好讓他們知曉,“大學”不祗是一份份冷冷的升學資料或大學簡介,還應有一些溫度在裡頭。你是個過來人、也當過大學生。你誠摯地相信,這些個承載於文學之上的、生命的重量,必能為他們在“大學”二字添上幾許溫暖吧。然而你沒料到,打動他們最深的反而是敘述父女情感的〈漁父〉。

文學作品經營的文字,原是野馬狂奔在無際草原的野性想像。也因此,它最能填補、開拓現代中學生普遍欠缺的創造性想像。若以當代華文教育課程的框架而言,〈漁父〉可歸納成一篇至簡至易的《我的父親》的作文母題,同為敘述父女情,在簡媜筆下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生命面貌與靈魂刻度。這篇散文除其抑鬱傷痕經營得當,它之所以能震動這些學生的靈魂,你相信主因其實源自這種文學的野性想像──從來都不安於室。讓他們親身體悟裡頭的寬闊與奧妙,遠勝於你在華文課堂上反复提醒學生們寫作技巧。

當你看見,他們在爭論重男輕女的父親是否也曾真心疼愛過這個女兒時,便已笑了。你太清楚其間的魅力──解讀文本、與同好分享討論──回想年少時,你正是如此走來的所謂文藝青年。這時候,你與他們已不僅份屬師生,更是書友──共同交換閱讀心得。師未必賢於弟子,此時的你不過是個簡單的女子,又非子桓彥和,自不會有甚麼放不下的架子。偶爾,他們的直觀反而得以啟發你未想的觀點。就某種程度而言,你其實蠻享受與他們這一段比較現代的、身份不那麼嚴肅的師生關係。

邊想著,蛋糕已烤好。你小心地取出,散發濃郁香甜在舌尖,直想立即切開享用。你當然不能這麼做。還得先讓它徹底冷卻,放入冰箱冷藏一陣子,最後淋上澆料才算大功告成。初醒時的慵懶早已煙消,你從書柜抽出一本三毛的《稻草人手記》,坐在懶椅上想預先準備,卻怎麼也專注不了。望了望時鐘,你已急不及待地想望數小時後的讀書會,那想來會是又一場文學饗宴吧?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左行風)

http://news.sinchew.com.my/node/273286

《暫停鍵》:暫停凝視有破洞的百家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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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書在她第二本散文集《暫停鍵》自序道:「我想讓他們在這本行旅手記里留下足跡,因為在這5年的行旅中,『讀者』本來就不可或缺。」

身為一名旅居中國及英倫有年的書寫者,視野上的開拓引致擺脫「畫出馬華風景」本土局限的結果自不在話下,有趣的問題是,超脫國家與地域之後,轉而接納普世性更高的「讀者」進入視野的黎紫書,將以何種新的目光及立身之處凝視世間?

相較前作《因時光無序》,此番她的隨筆構築起「調聲弄韻的古腔古調」般類近古典化的語言結構,如〈夢有所〉裏「夢已把我甩回到現實里。風捲簾,流雲載月,夜涼氤氳。音樂還在夢裏夢外來回飄蕩,原來是Lisa Lynne的豎琴。窗外有人開著機車經過,那機車發出屁音般的怪響,騎車的男人咬牙切齒地咒罵,婊子,婊子。」此般白話長短句大量出現於文本。

而這類白話長短句所承載引述的,多出自黎紫書的閱讀體驗,她從「這些聖賢哲者的文字上東抓一把西拈一些,自行組合與搭配,像在縫紉一床屬於自己的百家被」,「不意竟讓它成了一種超越人生觀,卻與宗教不太相干的信仰。」(〈愛離別〉)「百家被」原就是民間、通俗、傳統的東西。於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文本中出現的中西文化符碼往往偏向普遍性高的一類。

從這個角度觀察,黎紫書因意會到讀者存在與自我的關連,將自我放置在一特定的視覺領域中,雙方眼光交相折射出閃爍古典餘輝與生活思考的文字,以作為她的自我對抗厄運、誘惑、幻影、不如意事、死別、生離等的信念,即她口中的「信仰」。黎紫書的隨筆因而有了生活的影子,影子里有她有讀者,文學的榮光反被淡化縮小。

唯需指出的是,文本中生搬硬套詩句的例子也不少,如〈湛寂時〉裏「射手座女子自然不憧憬這個,於是當日便頭也不回地棄箏而去。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過客。」勘了一句鄭愁予的《錯誤》,卻與前後文情境不符,僵化的引述易於打斷讀者的閱讀節奏與感受。這是過度重視自我旅居經驗、或過度重視讀者,還是有意淡化文學榮光帶來的後遺症?但無論如何,黎紫書確實寫出了她想要的文字。也許有破洞的百家被,才最生活。

 

‧書名:《暫停鍵》
‧作者:黎紫書
‧出版:聯經出版社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3.10.14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8382

我的志願

老爸說,我的名字像風一樣輕盈自由。

他希望我能勇敢追夢,別學他,當一輩子漁夫。奇怪,海上男兒和風的關係不是最密切麼?老爸一拍我的小腦袋瓜:「笨,你成天吹海風,可你終究不是海風啊!」我還沒來得及明白這句話,就被他送進鎮裡念寄宿小學。假期時我留在學校打雜工,老爸偶爾進鎮探視我,從此很少回漁村。

老爸不知道,當時我真想像他一樣當個水裡水裡去的漁夫。

為了承載老爸「追夢」的期盼,這像風一樣輕盈的名字因此而有了一點重量,像小石壓著白紙,反正飛不走,祗好想想日後該怎麼辦。我沒想過當醫生律師工程師,倒是想過考潛水員,好回歸大海。後來幾番輾轉意外考上中文系,過程都屬題外話了。

倒有一點:我的祖輩父輩都以打撈漁獲為生;而我現在從事的行業,卻是從浩渺文海極力辨識出好的作品、好的文章,有時若遇到雖程度欠佳但情真意切者,不忍投籃,怕還得為之做一點小小的「人工培植手術」。這份打撈文字的編輯活,就某種程度而言,也算是在另一種領域發揚我的「家學」了。容我亂用句文學術語來形容:這是我個人生命裡不同階段與經歷之間的小小「互文」。

其中只有一點小小的東西變質了,就是我的人生已不再輕盈。在都市生活,人際與經濟的壓力真比老爸的期盼重得多。有時也不是沒想過換個環境,或許就可以過上比現在富裕多少的生活,但已不忍再一次背叛初衷。

文字,徹底成了我的依歸。也唯有在這樣想的時候,才感覺得到,自己像風一樣輕盈自由。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3.09.03(九月主題徵文:寫一篇小學作文題)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7689?tid=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