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蠅》:蒼蠅壞壞

就像有隻蒼蠅飛過來,對不起不是一隻,是一堆蒼蠅在你耳朵邊吚吚哦哦,直飛入你的腦袋裡頭——救命呀救命呀——啊,想起嗚嗚祖拉!這個從南非世界杯開始廣為人知的大喇叭,已經從電視進駐到馬來西亞的(政治)現實。電視機有導播和調音師降低噪音,現實中你只有啞忍了——難怪有人說,那是對運動的另一種“消音”。而冼文光這部饒富政治意味的長篇小說,取《蒼蠅》之名,也頗有噪音之感。

這部小說架構了一個類似馬來鄉村的空間。雖然可以看出有許多明顯的現實政治符碼,但它們都只是錯身而過的蕪雜資訊,對主角群——高潮、豽吉布、呂含娜、夏娃、阿妲托婭等等——而言不具有意義。他們認知的世界被性與鬼怪填滿。男子想著找女生打炮,人跟鬼可以做愛,諸如此類。

任你城區如何如何,這群活於國內之國的人們自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持平而言,這暗合了本地部份政治現實——城鄉的對立。不過你要真對之分析個所以然來,很抱歉,大多數人都只能人雲亦雲地說上幾句刻板分析。換句話說,我們對“那裡”的認知必然帶有某種缺乏現實基礎的想像——同時,也是《蒼蠅》的立足點。

冼文光不僅割裂鄉村與鄉村之外的空間連接,還將村內的生活切成零碎的圖像,跳躍性地說著不怎麼精彩的故事。主角群和那本斷章缺頁的“記事簿”交叉出現,卻不提供足夠的線索讓讀者將各種碎片重新拼貼起來。還是作者完全不在意意義的重新拼貼呢?《蒼蠅》的書寫形式足夠前衛,論內容卻流於空中樓閣式的空想,平平無奇。

更甚者,各個人物雖不共享同一個名字,惜敘事技巧平面,全書下來持的都是同一個腔調,每個人物又像同一個人物,沒有個性,面目模糊。不清楚作者是刻意如此,或走不進那樣的世界塑造那樣的人物?但這些對閱讀的干擾是嚴重的,正如書名所開示的,只聞噪音響,不見人(故事)出來。

為了讓世界更清淨些,迫於無奈只好手起刀落:你寫壞了。

書名:《蒼蠅》
作者:冼文光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4年10月

星洲日報/本報特約:左行風‧2015.09.13

《我何曾睡著》:看你沉沉睡著

那是我第一次撿起你的詩集,1985年的老詩集有66首小詩,行數不多,字更少。在異鄉的寢室,原想詩歌是否可以帶我回去,不想竟感覺陌生。這股陌生不來自主題,而是形式和語言。翻開第一頁,是你靜坐旁觀,在瀧瀧水聲中聽出的〈瀑的話〉:

“如果不是來自山林/我哪會如此冰清
如果沒有岩石阻攔/我哪會這樣奔放
如果不敢飛躍懸崖絕壁/我哪會如此磅礴的生命”

嚴格來說,這是我讀你第一首的詩。簡短的3個段落隱隱有音韻節奏,一層層逼進,如滔滔流水,說的是沒有阻礙就成就不了磅礴的生命。它主題明顯且用語簡單,理應很好懂。叫我疑惑的是,即使我掌握了它的音韻節奏和內涵,心中仍有揮之不去的陌生。這樣講好像很奇怪。又不是讀不懂,怎麼會陌生?然而從句法到用字好像都離我很遠,那麼單一的詩,也許遠及我讀童詩的兒時年代。這麼“簡單”的詩句,我的確是很少讀過了。

不知何時開始,市面上、文學獎上漸次流行起曖昧的新詩,那些精緻、跳躍、出人意料——如愛情般——的感覺,培養了我對詩極於偏頗的口味。打個比喻來說,你太“老”了。〈瀑的話〉的意象、語言都引不起我的興致。呵——80年代的詩——你當然老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讀了下去。直到讀完掩卷一刻,給我最印象深刻的是你詩集的同名作品〈我何曾睡著〉——我俯首/那震天撼地的春鼓/也隨之沉寂——氣象萬千的開端,“春鼓”微妙地點出這首以舞獅為題材的詩,“當人們帶著我的祝福/重赴生活的沙場/我又回到/我小小的天地/如閉關的人/恆守/千年的孤寂。”激昂之餘不乏自省,你走進這古老行業的幽微處,暗中照射光明。套句時髦的語句來說,這首詩不僅立體,更顯大氣。

從某個角度來說,它代表的中華文化又實在太老。對,又回到了老的問題上——有如死結,生生把我們困住。習慣了現代/後現代新詩的語境,於今回頭看你,僅是滿腦子的難以理解。以我的年少審視你的老去當然是不公平的。因此,我甚至不能確定所讀的是不是你。

過去我常常看見你白髮蒼蒼的留影,那一看就很文學家的樣子,也許早就給我刻下你詩人的刻板符號。你走了。今後你也只能是一個陌生的符號,代表南中國海那一端的土地,但我不確定有沒有代表你自己。我對你太陌生,陌生在讀不多你的詩,更陌生在讀不進你的世界。世代與世代之間,也許我們全免不了世代的鴻溝,但我真的不確定會不會給予其他先輩們同樣的理解,與寬容。

書名:《我何曾睡著》

作者:吳岸

出版:鐵山泥

出版日期:1985年8月

 

星洲日報/本報特約:左行風‧2015.10.12

《在陳平身邊10年——忠誠的背叛》:馬共何為

前馬來西亞共產黨(馬共)分子鐵舟出版自傳《在陳平身邊10年——忠誠的背叛》,自序謂“主要情節絕無虛構”、“寫的是我個人經歷、個人感受,不是馬共歷史”雲雲;若干篇章更直指馬共第一把交椅,總書記陳平回憶錄《我方的歷史》有不符合事實之處。換句話說,從馬共書寫而言,這是一本發出不一樣聲音的書。

這本自傳,從鐵舟兒時在北京受教育、經歷文革開始,後來正式成為馬共黨員,主要職務似乎是擔任通訊部負責人,最後在馬共與馬泰政府和談前叛逃,結束馬共身份。身為“叛徒”,鐵舟對馬共有異見是必然的。例如他就批評工作過、由馬共掌控的“馬來亞革命之聲”廣播電台嚴重的資訊落後。一家給馬新做黨宣的電台,竟然找不出一個在50年內曾踏上過馬來西亞、新加坡國土的人,豈不荒謬絕倫?因此他批評:“那些自以為尖銳犀利的文章,其實不過是隔著太平洋扔石頭——就算確實有棱有角,又能打破誰的頭呢?”

據鐵舟陳述,馬共諸如此類荒謬透頂的事還有好些,此處就不一一列舉。至於那些事涉己身的是是非非,鐵舟顯得遮遮掩掩,輕筆帶過,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一來就難免引起疑慮:你真的如此坦蕩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答案或許是:“人為塑造的形象未必就是真相。”

這也是馬共歷史一貫的問題。鐵舟和陳平何者更足信?缺乏更實質的文獻證據,兩者就只是在自說自話而已。有的只是殘章片瓦的“故事”,它們因“在場”而存在,因現身說法而證成,但最終也將因生命的退場而消逝。一則自傳一篇回憶錄,本質上都免不了這樣的悲劇結果。人走,書就亡。

退一步來看,馬共歷史有甚麼意義?在“民主社會”,為甚麼我們還要談馬共?

我曾以為全然失敗的馬共歷史與現世社會是全然斷絕的,再不必談。直到數月前黃之鋒來馬受阻,大批馬國網民痛批黃是美帝走狗、中國賣國賊、港獨分子等等,我才驚覺這段歷史和我們生活的當代也有某種微妙的聯繫。

那些不明來龍去脈就無的放矢的,那些不懂中港矛盾為何物就口口聲聲中國中國的;或美其名曰“僑胞”,或順潮流謂“大中華膠”的;這些人——與鐵舟那班廣播電台的同志們,本質上並無二致——不過是將信念建構在想像的虛空中,一拳擊出,你以為打穿的是敵人的腦袋,實則是自己的臉面。

書名:《在陳平身邊10年——忠誠的背叛》

作者:鐵舟

出版:大將

出版日期:2015年7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8.17

《真探》:真探的假面

I consider myself a realist, but in philosophical terms I’m a pessimist.——R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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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過就是個故事,最古老那種,光明與黑暗之戰。」劇集尾聲,男主角Rust意有所指地以這番話比喻這宗橫跨十七年的連環謀殺案。顯而易見,這又是一次正義聯盟永遠戰勝大魔王的兵捉賊劇集了——真的嗎?

如今偵探類型的影視或文學作品已蔚為風潮,諸如懸疑、血腥等類型元素,資深影迷都可以信手拈來、侃侃而談。然而,偵探作品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是在撥開元素的表象後,其底下還埋著一個所有人都感興趣的事物:好奇。

人的生命中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問題,我們生而具有尋找答案的衝動。偵探即是經過劇情化的設計、潤飾及誇張,再非常具像化地呈現我們眼前。可以這麼說,偵探故事尋找答案的過程之魅力,正是它某程度上滿足了我們對現實問題的束手無策。那種必定能為問題找到確定兇手與真相的結局,相對被各種問題壓得喘不過氣的現實,你不覺得蠻精神烏托邦的嗎?《True Detective》(真探)最迷人之處,在於它比其他同類型影劇走前一步,進一步逼問好奇本質的意義。

《真探》從一宗疑似宗教儀式殺人案開始,講述Rust和Martin兩人合作偵查案件的過程。幾經努力之下,他們終於捉到了兇手,並且成為警局內的英雄人物。其中相當有趣的一幕,是捉兇手的過程中發生了意外。Martin看到兇手禁錮及性侵未成年少女的時候,墳而開槍射殺兇手,在法理上而言,這叫私刑,萬一被查出將丟掉警職。Rust為了幫Martin掩飾,將案發現場偽裝成兇手以重火力意圖反抗,他們祗能拔槍自衛。即使面對日後警察的調查,也在他們合作無間的假口供中開脫,從此再無人責問細節。

這段至少告訴我們一段訊息:不是所有罪惡都會得到懲罰,至少不適用於兩位主角系列。甚至因為他們的一時衝動殺了兇手,不能逼問案件詳情,而讓姦殺案的真正大魔王繼續逍遙法外、殘害女性十多年。

這番對罪與罰的設計,重新解構了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的詮釋。並不總是所有罪案都可以破解,也並非所有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透過無可救藥的懷疑論者Rust的眼睛,我們知道那些原有的破一切罪案的概念不過是某種自欺的謊言,如他說:「我們被我們有自我這一幻覺所奴役了。感官上的體驗和感覺相結合,被設定好了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是某個人,而事實上,我們誰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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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們再來回看《真探》的戲名,便覺趣味無窮。那個「真」,究竟是相對什麼的「假」呢?會不會,他從根本上就否決了我們對警察的過度正義詮釋呢?假如是這樣,任何既成定見的看法都難免為「假」,而「真」則無可避免淪為一片混沌(與自由)。

承上,Rust此句無疑是本劇的最佳註解:「對世界上各個物種來說,最崇高的事就是拒絕被設定。」

【劇外話】

飾演男主角Rust的麥康納,為了演好這個生活橫跨十七年的角色,他寫了一部超過四百頁的角色分析,最終以精湛的神經質表演贏得觀眾喝彩。為了做好一件事,你可以去到幾盡?夢想太遠,一步步堅實自己的基礎,或許才是最實際的事。

原刊:《學海》第730期,2015年7月13日

《夜魔俠》:直面權力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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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盲人,白天是西裝革履的律師,夜晚是追求法律所不及的正義的夜魔俠……

如今是超級英雄滿街跑的年代,英雄這種動物早已司空見慣。他們因為共享正義暴力及主角系的開掛不死,而被人們批評為面目模糊的一群。

「來來去去就是打壞蛋救好人嘛,反正不會死!」批評者如是說。

但超級英雄的信徒們知道,每一位他們所信仰的正義暴力,都有各自清晰鮮明的面貌。他們的面貌首先來自獨具一格的服裝設計;其次則是面具所象徵的獨特意義。美國隊長的存在就是對時代的嘲諷;蝙蝠俠則是一隻困守山洞(哥譚市)內的蝙蝠,終其一生不見天日。夜魔俠又如何?

這部Marvel漫畫改編、Netflix播放的《Daredevil》(夜魔俠),背景設在《復仇者聯盟》的紐約之戰之後,但又脫離「漫威宇宙」獨立發展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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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視、聽、嗅、味、觸五感。夜魔俠Matt Murdock因兒時奮勇救人而失明,意外開發異於常人的其餘四感。憑藉超強的感官知覺,及得到老盲俠棍叟的調教,Matt成為一名大隱於市的武林高手。他為了拯救一名少女,以一雙鐵拳對抗俄羅斯、中國、日本、美國等幾大黑幫,身受重傷是家常便飯。這是廢話,不去懲罰壞人、不受重傷還算是超級英雄的故事嗎?然而,Matt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在罰惡的過程中感受到一種異樣的快感。

這種快感不來自正義得到伸張,它更貼近權力的腐蝕本質:控制慾望的無限膨脹。當Matt一拳又一拳地揍向壞人,他享受的不是「揍壞人」,而是「揍人」這件事,手握生殺大權的快感。

正如那一個夜魔俠初出茅廬不久的夜晚,他為了恐嚇罪犯道出真相,不惜出言恐嚇對方自己是享受殺人的變態殺手。事後面對護士好友Clare的疑問:「你真的享受殺人嗎,還是純粹要嚇唬他?為什麼我覺得,你內心深處的某一面,是真的在享受著的呢?」他陷入了長時間的自我質疑。

類似對超級英雄的心理刻畫相對少見,揭示出劇中並沒有典型意義的正反派人物。每路人馬的形象都相當細緻且完善。無論是夜魔俠、罪犯、律師、記者,他們都致力創造更美好有序的明天,他們的區別或許僅僅在於,能否經受得起權力腐蝕的考驗。

【劇外話】

中國市場是世界所趨,這點從美國影視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大大小小的電影、電視劇男女主角開始喜歡到唐人街的華人餐館吃飯、跟華人黑幫火拼……《夜魔俠》的中國元素同樣很重。通常這些場景或人物換成別的,對劇情也不會有太大影響。可就是靠那一張黃皮膚臉,好像就擁有了中國市場。

問題在於,那些被臨危受命的黃皮膚臨演,往往都是不會說中文的美籍華裔,被導演逼著背幾句台詞就被擺上鏡充當「中國人」。聽著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實在彆扭。

原刊:《學海》第725期,2015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