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戰》vs《紙牌屋》:親小人而遠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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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在港視熱播的政治劇《選戰》當然不比美劇《紙牌屋》(House of Cards)來得好看,兩者的差距是全面性的。然而,其中有一派批評者認為,由於人物設定及部分情節與《紙牌屋》類似,它其實祗是在抄襲《紙牌屋》而已。讓人想為《選戰》叫屈。

在許多奉行民主政治的國家裏,政治家、資本家和媒體三者的牽絆是普遍的現象。以美國為例,不少民眾就批評該國政治經常被資本家綁架。參選需要大筆競選經費,政客祗能從資本家身上要到大筆資金;作為代價,政客當選後需要根據資本家的意願,在議會裏支持或反對某一條法案。媒體則從旁揭露,或也因收受利益而放棄報導此類事件。而以現實為基礎題材的電視劇,自然也難脫這種三角關係,人物的設置也必須以此為主要框架。用一個學術些的話來形容,就是這些都屬於「類型元素」,相近是正常的。

雖然同是現代政治題材,兩部劇的真正差別在於:東西方不同的電視劇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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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戰》描述政治新丁葉晴為了調查丈夫被害真相,毅然參加特首選舉。在選舉過程中,她展示了自己極端理想主義者的一面,不與任何人做政治交易,祗希望透過務實的方式爭取選民支持。另一邊廂,她最大的競選對手,執政黨主席宋漫山則是個壞到骨子裏的政客,在政壇打滾多年,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殺人。《選戰》每一集的戲劇衝突,基本不脫「宋漫山出陰招—>葉晴化險為夷」的模式。

從這裏就可以看出,《選戰》名為反映香港的時政關係,實際上,仍不脫「天道輪迴、報應不爽」的傳統華人思維模式:最後好人一定會戰勝壞人。後來宋漫山無緣無故患上癌症,更驗證了這種說法。本質上與師奶爭產劇無異。於是乎,不僅兩位主角淪為臉譜化,更導致整部劇沒辦法回答當代政治劇最根本的命題:民主是什麼?

民主是什麼?——《紙牌屋》對此的解釋,民主就是一套供人遊戲的政治制度而已。Frank從黨鞭慢慢爬上副總統、總統之位,周旋在政黨、資本家、媒體之間,每一場政治博弈,都是鐵錚錚的政治手腕,手段可能很骯髒,但那種將政治環境赤裸裸袒露予觀眾的拍攝手法,意外給人以親近的感覺。唯有先知曉政治家葫蘆裏的藥,反思和改變才有可能。

如果要為葉晴和Frank做一個最簡單直接的比較,我想就是君子(葉晴)與小人(Frank)之爭。有趣的地方是,這個小人比君子更討觀眾喜愛。君子高遠而小人親切,這種和古人相對的典範轉移,我想,就因為小人更能給我們一個這時代所難以感受到的誠實吧!

【劇外話】

香港電視以《選戰》打響頭炮以後,收視每況愈下,開播前的全港矚目盛況已不復再。這家年輕的網絡電視台,有資金有誠意,但很多時候交不出好的作品。關注是現實的,特別是網絡觀眾,一看到不合口味的就會跑掉。不過,港視有一些作品還是不錯的,如《來生不做香港人》、《導火新聞線》,誠意推薦。

原刊:《學海》第723期,2015年4月20日

《什麼?!詩刊》第二期:回歸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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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詩刊》創刊號一攬幾乎所有道上叫得出名號的人物,無論你走的什麼路數,賀壽詩一首謝謝。那裡頭劍走偏鋒的前衛派有之,鐵馬尋橋的傳統派亦有之,端的是一場馬華新詩壇難得的眾生喧嘩。只不過,這場“濟濟一堂”的盛宴若與其發刊詞自許“前衛”的定位兩相對照之下,則顯得異常空洞。既要前衛,創刊號就應斬馬橫刀以立張揚之魂,從成品來看,結果差強人意。所幸,第二期有了良好的轉變。

沒有創刊號的喧鬧與雜音,《什麼?!詩刊》第二期回歸到計劃中的形式面貌,每一期主打某一形式,而非主題。在競技場統一的前提下,各路人馬得以在規矩內肆意打出各自的飛毛詞長短句;此外,形式的統一也提供閱讀上的便利,讓一般讀者更容易感興趣和進入閱讀。

周若濤主編的《什麼?!詩刊》第二期以“形式或反形式”為題,刊登了多首平日不易尋著發表園地的作品,如:呂育陶〈我網購的3D打印機〉用國家原則打印出一列列時事;林健文〈假如我像一個孤寂的靈魂一直被幽禁〉建構一座詩篇迷宮;劉藝婉〈偽歌詞〉組詩假託歌詞每句押韻的形式作詩;黃建華〈演奏進行中,請關門〉幽默描寫馬來西亞觀眾素質存疑的回文詩——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呂育陶另一首〈俗世抄世〉。

〈俗〉有5個段落,各“改寫”自5位詩壇巨匠的名篇,包括顧城〈一代人〉、羅智成〈寶寶之書1〉、夏宇〈甜蜜的復仇〉、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鄭愁予〈賦別〉。有趣的地方在於,呂在每一段第一句都要強調一次:“抄來的”他企圖撇清什麼?以我不懷好意的揣測,這首詩會否就是呂對近年馬華文學圈抄襲風波——或更焦點說——對爛泥事件的隱晦回應呢?以那語帶嘲謔的詩吻來看,莫非是說:這過度講求正義、無限放大抄襲的“俗世”,反限制了詩的可能?

今天在新詩發表主園地如文學獎和副刊文藝版之形式要求已形成典範,典範既成,創意相對受限。正如周在編語寫的:“詩人大多日子都正正經經寫正正式式的中文白話詩。”如今多了一塊玩詩的“餘地”,倒也不錯。

書名:《什麼?!詩刊》第二期:形式或反形式
主編:周若濤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5年5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6.22

點看全文: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6895?tid=62

《泡沫》:在那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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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走得很遠的女子如今出了一本小說集,取的也是個夢幻而遙遠的名字:《泡沫》。跟那首「愛本是泡沫、如果能夠看破、有什麼難過」的歌沒什麼關係,儘管說的都是人生。

現代人特別愛談人生,大體談到人生就會想起夢想,青春火焰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很快又星火寂滅歸於平淡日常。理想和現實被切割成純精神和純物質的兩半,好像生命本就如此,一切有關於夢的東西,就籠統掃進枕頭底吧。孰不知這才是真正的缺憾。而慣常在邊境遊走的文學,我想恰是一個少有能揉合二者的窗口吧?

薇達的小說不「偉大」,相反很小。每一個被敘事的角色、故事、情感都相當細緻深入,從提筆到結尾的過程,不過二三人的心事離愁。這種框架更常被寫作者用來經營散文,如今落到小說裏,反提煉出別樣的真實,例如其中一則《哎喲媽媽妳不懂》。

《哎》寫一個自小有文學理想的女兒,和她沒受過教育、靠縫紉養大孩子的單親媽媽的一生。其中一場對話是這樣的:

「『妳在寫些什麼——』媽媽指著我的稿紙說。

哎喲媽媽這是文學妳不懂——

『反正你們總是覺得我不懂——』

她又咳嗽,回到縫紉機旁邊。」

她們有過很多次對話,但都不離「媽媽問東西,女兒說妳不懂,媽媽咳嗽繼續縫紉

的結構。這樣子的對話設計從一開始就暗示讀者:這對母女關係疏遠,講話雞同鴨講,她們是鴻溝不是代溝。直到臨近小說尾聲,經營良久的對話終於被破壞掉。

「語音結束後沉默了好久,」母親遲遲不做那個聊天結束的訊號,女兒開始覺得不安,「我轉頭看著她,等到她終於咳嗽,心才鬆了一口氣。」如此一個小瞬間,立刻豐富了全篇小說的內容和趣味。因為之前的疏遠祗是作者故意營造的假想,那種機械式的簡單對話更像是兩人相處的安全區,點到為止,另有親情的溫暖藏在表皮底下。

以上,如果存活的載體是散文,在真實性一欄上很可能會被傳統的散文讀者打屁股:「你最好是每次跟媽媽講話都像個機器人重複一樣的話啦!」

話說回來,薇達的「小」說有許多諸如此類「小」而大的細節,那點點涓流,寫的都是無論在地或遠方、無論你我都會碰見的生命之姿。如此一位汲泉而飲的寫作者,一旦走到極窮處,她發現的會是生命的真相還是迷障?寫到這,我不期然又想起那位內斂女兒荳蔻年華時寫下的詩句:「我捧起關於生命的書卻讀不懂生命的樣子。」

‧書名:《泡沫》
‧作者:薇達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5年1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5.24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6541?tid=64

《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他們的故事你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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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租公說:「如果他能好好讀書的話,我看他將來不是做醫生就是做律師。」

這個周星馳電影段落帶給我很大的共鳴。從上一輩到我這一代人為止,我們對職業與人生的想像往往過於狹窄,有志不能求,有趣不能學。每年的志願表習慣性填上醫生律師,長大了才知道原來醫生也祗是工時與收入不相稱的廉價勞工。比我更晚出生的一代雖然對此擁有更為開闊的視野及職業選項,但其想像之本質也不脫功利主義導向的「找吃」思量。現實的實然及理想的應然是天秤的兩端,如何給兩者取得恰當平衡是一個創作者一生的命題。

《就這樣繼續吧!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記錄的就是一則則類似的故事。關於22位本地漫畫人的訪談,給你說說他們的經歷和生活如何,從中了解漫畫行業從入行到今天的依靠漫畫養妻活兒,有者已經是漫畫界的龍頭老大、某某出版社的高層,有者依然是無拘無束的自由業者,這麼多年過去,「兼顧市場」、「畢竟還是要吃飯」無一例外成為每位漫畫家必然觸及的話題。

入行可能源自夢想,要想依賴這某一創作行業生存,則必然涉及前述天秤的平衡:你得創作出具有市場價值的作品。這個道理很好理解,萬一市場價值和你自己的創作理念相悖呢?

「我想畫漫畫」和「我想畫理想的漫畫」是兩個不同層次,前者為做而做,後者著眼行動的理念。一個充滿理想的創作者,心中必然有理想的創作典型。一旦心中的典型和市場價值相悖,尖銳的矛盾宣告來臨。創作者必須努力說服自己放棄「無謂的堅持」,自我調整適應市場,才能留在他最心愛的行業。從此一畫經年,是生存下來了,但日月交疊的市場化創作,對理想原初的創作典型又會否有所磨損呢?會不會在你不經意之際,就已經變成一個純粹的「繪畫機器」?

這是有志踏入漫畫行業的新人必然面臨的掙扎,也是定位為「給打算成為漫畫家的你」的書,最應該回答的問題。可惜的是,它在多數時候都迴避了最核心的討論,祗流於漫畫人背景及生活表面的探索。

一個孤獨的創作者的最大悲哀在於,充滿不確定性的「努力」就是他所有籌碼。在人生的賭臺上,他祗能選擇不去或梭哈,這一賭,賭上的就是青春、健康甚至感情。

努力當然不保證成功,因為連「不努力就一定不會成功」都是可疑的。

 

書名:《就這樣繼續吧!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

出版:Gempak Starz

出版日期:201412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4.26

雙週小事

生活無處不詩。吃蘋果有詩。唱一首情歌有詩。看一場文藝電影更是一首詩。如果真是這樣,我想要請問的是:「迷路是不是一首詩?」

話剛說完,我姐舉手就要揮下,「你這是怪我帶錯路嗎?」

我聳聳肩:「說來逛商場的是妳。說徒步走一段路去比較方便回家的捷運線路也是妳。妳說,我還能說什麼?」

「閉嘴。」我姐說,算是長輩的她不須理會我的抱怨,「平時搭捷運都會經過這個路段,我記得是往這方向去的,怎麼又會不對了?奇怪。」

無論有沒有人願意聽,我有話要說。我認真覺得,我姐其實一點兒都不須要那麼懊惱。就好像那天我約了一個貨去雙威金字塔約會那樣,我問她妳會去嗎?她說我會我會。會到最後我們還是在富都車站旁的茨廠街吃外勞弄的燒魚。味道和本地馬來仔弄的也差不多。就好像天下的燒魚都差不多一樣味道,總有很多的人喜歡不懂裝懂,苦了別人也苦了自己。

「啊呀,我的鞋子穿反了,難怪我找不著方向。亞弟,來幫我把鞋子穿正。」我姐說著就走到一面牆邊倚著,示意我快點手。不會有時間考慮「鞋子穿反」和「迷路」是不是有它們的邏輯關聯。我迎上前去,蹲下半跪在我姐跟前,給她玩鞋。「姐,妳靠在兩棵椰樹之間呢!」當我仰視著我姐,才在不經意間瞧見已被我姐的影子半遮的椰影。「看!是一幅壁畫,還蠻漂亮的。」

「是嗎?」我還沒來得及替我姐反正她的鞋子,她便已蹦起看賞那幅壁畫。我們才發現原來在兩棵椰樹之間,還畫有個面目模糊不辨男女,雙手各握酒瓶躺在一塊紅布掛就的吊床上的人,搖頭晃腦地,該是喝醉了吧?

「多美的詩意。」我姐說著,臉則貼到離牆非常近的位置,「你瞧這牆痕斑駁,道道都是歷史的刻痕。歷史縱使被大多數人遺忘,卻不會被我這類人放棄。我想,這牆前牆後的,定有許多被日日路過的人所無視的故事,你說對吧?」我姐就像著魔了一樣,循著這面牆緩緩地移動,像在尋找著什麼。

我必須承認,我實在進不了我姐這些文人的心理世界。歷不歷史其實與我無關,更別說牆上的斑駁了。我在意的是今晚去另一個貨子家看恐怖電影的約會。如果事情一直被我姐這麼亂搞下去,我鐵定會遲到甚至去不到,明天那大小姐就會隨便在學校找個男生聊天,給我戴綠帽。

不行!男子漢大丈夫,為了避免綠帽危機,我決定——啊!祗感覺到手腕一陣痛,我身不由己地被我姐拉著走。我姐拉著我沿那牆一路快走,牆不長,我們在一扇老舊的鐵門前停下。

「看,這是通往歷史的大門。」我姐興奮十足地說著,「有點英化風格的古堡式大門。鐵門對上刻的『1895』該是建成年份。至今……嗯,該有百多年歷史了吧。亞弟,現在你或許無法理解,但當你發現時,歷史的沉重與疼痛就會在那裡。」我姐說完便要動手去推開那扇鐵門。我不知道她怎麼發現這扇鐵門,但是:「大姐啊,妳沒看到門旁『關閉,禁止進入』的告示牌嗎?」

我並不想過多關注因猛然中斷肢體動作而看起來有些僵滯的我姐。我想她連這是幢什麼樣的建築物也不清楚。終於鼓起勇氣,「或許我們都該回去了?」我說,「時間不早了。我肚子餓了。」理由比較一般,但在外頭走走站站這麼久,的確很容易肚子餓。

我姐像是聽見了我的抱怨。怪的是她沒罵我,祗不停呢喃什麼飢餓什麼空虛。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忍不住試探性問了聲:「姐?」

「啊?」她驚醒似的,臉色迷糊問我:「我們該怎麼回去好?」由於四周再沒有其他人,我祗當她是在問我,雖然她依然雙眼直愣愣看向那扇鐵門。「不如……我們問人吧?」我放低聲量,希望她能接受我的建議,這樣我或許趕得及赴約。我姐點點頭,沒跟我打聲招呼就慢步走開。

然而在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都沒跟任何人交談,我祗靜靜跟著我姐走。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從而說出那安靜走過好長一段時間裡屬於我們的第一句話:「姐啊,妳的鞋子還沒反正過來耶。」

 

× 本文入圍2012年馬來西亞華文微型小說創作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