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Affair》:情人眼裏的他者

the-affair

一通好友的深夜來電跟你數落對象A,可能是被揭穿一腳踏兩船的伴侶,過度控制欲的父母,或祗是純粹想跟你爆料紀律老師某些不為人知的不堪秘密。無論你認不認識A,按照最普遍的劇情發展,最後你還是會和好友共數A的不是。因為認不認識不是重點,在那一刻,你對A的認知,完全建立在好友的陳述上——事實上,你無法確認「他說」的究竟是事實,或祗是誤會一場。

Showtime最新力作《婚外情》(The Affair),正是運用了「他說」所預設的模糊、曖昧和不確定性作為雙視角的敘事基礎,將每一集剖半,上半部男主角(Noah)回顧描述女主角(Alison),下半部則是女主角就同一事件描述她眼中的男主角。

Noah立志當作家卻默默無聞,祗好在外兼任教師,日子過得苦悶。一年暑假,他帶著全家到妻子在小鎮的娘家度假,順道尋找寫作靈感。初來乍到的Noah用餐時認識了美麗性感的服務員Alison。從Noah的角度來看,Alison從第一眼起就在勾引他,為兩人日後出軌埋下禍根。Noah一直覺得Alison有意無意間對他傳達性暗示,雖然最後他抵受不了誘惑,但一切始作俑者,是Alison——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換一個視角:Alison因為孩子的過世而與丈夫的婚姻產生了巨大的裂痕,不得不身兼數職彌補心靈的空虛。而Noah自以為的老實敦厚、坐懷不亂,看在Alison眼裏,卻經常對她露出挑逗性的笑容,甚至經常藉故接近她、挑逗她,最終才弄得她意亂情迷地出軌了。

雖然男女主角在自己的婚姻和家庭都有各自的困難和苦悶,或許是出軌的藉口,但困難和苦悶畢竟不足以開脫出軌不道德的負疚感。因此,當他們回憶起兩人相知相愛到出軌的過程中,Noah和Alison在向警探複述這一段情時,選擇性記憶地保護自己,下意識將罪的源起推卸給對方。

孰真孰假並不重要。真真假假之間,《婚》以細膩的處理手法表達了男女主角情慾的騷動和婚姻的愧疚,不陷入肥皂劇互摑的吵鬧套路,也不為婚姻道德背書,非常寫實地反映出軌男女的心理和情緒變化。而所謂選擇性記憶,卻也是《婚》對人生最大的哉問——要是記憶不能選擇,我們還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嗎?

【劇外話】

美劇一般給人的印象是一隻酷愛奔跑跳躍、停不下來的兔子,以緊湊明快見長,連新成立的香港電視(HKTV)都特意給節目創作組開設美劇工作坊,目的在於擺脫無線TVB模式,轉向美劇偷師。

而《婚外情》卻是兔子堆裏的一隻小烏龜,節奏細膩沉穩,故事娓娓道來而不失精彩。跑得快固然精彩好看,但有時候,烏龜還是能夠跑贏兔子的。恭喜《婚》在第72屆金球獎電視劇情類中,橫掃最佳電視劇和最佳女主角兩項殊榮(掌聲)。

原刊:《學海》第718期,2015年2月9日

《後浪文集》:文青為何寫小說

IMG_1977

一則小說七零八落的枝蔓當中,它的開端往往祗源於某個小而切題的碎片,例如邱偉揚《洞口》是這樣開始的: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牆壁上的洞口。」

以「很久以後」作為「發現洞口」的時間點是弔詭的,既然無法知覺洞口出現的起點,又怎能夠說是「很久以前」就存在呢?時間被模糊化,問題是,這樣寫有什麼意義? 時間有一個功用,即是對我們對過去的生活提供一個記憶點,如「前天早餐我吃了雲吞麵」、「傍晚我拉肚子,可能是早上吃的雲吞麵不乾淨」。一條清晰的時間線有助於建構小說的因果律;當它被作者抽走,連帶在這段時候發生的諸多小事,都如喪失重般飄浮著,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反而成了觀察洞口的變化。所以小說中唯一面貌清晰且連貫發生的僅僅祗有那小小的一個洞。

小說的最後,是「很久以後,洞口忽然傳來了聲響。」洞口最後穿牆而過,「我」碰上了另一個和他一般在意洞口的人。從「洞口」的兩個「很久以後」牽引出的開始與結束,世界被縮限在小小的洞口,真正日子都被和稀泥地過掉了,而小說說不出口的東西,不就是城市上班族的寂寞與麻木嗎?有時候一則小說完整的設計,早在它的第一句就已經給出暗示。

讀到這裏,你可能有個疑問:「不就是篇小說嘛,至於那麼講究嗎?」

沒錯,一個純粹的小說愛好者可以不必理會小說內在的技藝與意義,祗關注小說的快感與趣味。然而,如果一篇精彩的小說引起過你「不如我也來寫一篇看看」的衝動,並且真的在某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給自己的小說開始寫下第一個字,你將不得不從過往閱讀小說的經驗中,重新審視自己曾經體會過的、寫小說的技藝。台灣小說家張大春在《小說稗類》寫過以下一段話:

「很多時候,小說家自己也不得不被誘迫著在出版序言中、在演講會場上、在訪問紀錄裏留下失格的『串供』之辭,他會這樣說:『在這篇小說裏,我想表達的是……』
倘若上面這一行的『……』果然存在,小說家又何必苦心孤詣地寫一篇小說呢?為什麼不索性『……』來得痛快明白呢?」

過度追求小說的意義,反而容易使小說淪為工具化的產物。小說並不追求答案,它祗負責呈現一整個世界,並引導讀者滿懷好奇地認識它、體會它,並且在最理想的狀況下,利用小說與現實兩個世界的異同,引起讀者對現實世界產生不一樣的認知,提出更多的疑問。

小說家的任務正在於建構一個完整的世界,讓小說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對著幹。年僅十八歲的邱偉揚寫城市人的寂寞可能源自於閱讀經驗,但一個僅憑閱讀及想像就足以完成對成人社會的冒犯行為,不挺好玩嗎?

‧書名:《後浪文集》
‧出版:星洲日報
‧出版日期:2015年3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3.29

《吉山河水去無聲》:河畔歌謠

IMG_1809

她在異國遊蕩,初讀之際偶然想起三毛很努力在外國生活的野人影子,同是寫那些困坐島國所未能眼見的風情與人事,躍然紙上的歐洲行。而歐洲,幾乎就是浪漫最具象化的詞彙了,特別是在背包旅行逐漸蔚為風潮的今日。與三毛的野不同,《吉山河水去無聲》映現出的禤素萊,在自我之外,也關注故土的主體性。

一個馬六甲女子孤身在歐洲來去,穿梭一個個陌生的國家情境,雖則遭遇語言不通、公園老人的騷擾等困擾,仍然能夠處之泰然。直到面對「Aren’t you a Chinese?」的詰問,才渲洩出少見的濃烈情感。當「我」咆哮回應:「I’m not a Chinese! I am a Malaysian!」之際,那種因尷尬誤會引發的國土認同,都為生於第三世界的我們所熟悉。

有那不認是馬來西亞人的一回,源自另一種尷尬:不合腳的白布鞋在匆忙行走間掉落在車來車往的路中間,「我」面紅耳赤單腳跳回去撿鞋子時,司機好笑伸頭問:「日本人?」「我」仿如做錯事的小孩般連連點頭稱是,趕緊逃之夭夭。搏君一笑之餘,倒也側顯「第三者」在不同身分間遊移的老道與世故。

上世紀八、九〇年代,家國與民族認同是個大課題。身為華人,如何自處於中國母奶與馬來文化霸權之間,隙縫求存,牽涉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問題。書中收錄的〈開庭審訊〉,更是具有馬華文學史意義的名篇。

而後的幾篇多記述在自己家鄉與求學時期之事,其中的名篇就有寫馬六甲野新鎮之變遷的〈吉山河水去無聲〉。從野性的鄉村,到今日現代化的城鎮,吉山河見證歲月的流走,最後連這河道也步入晚年,和歲月同樣無聲,行將遠去。用禤素萊自己的話說,那都是「留予他年說夢痕」的「兒歌」。

書中各篇文章的書寫年份錯落,書寫主題不一致,目次上也不為二十篇文章立目分輯。若以「書」作為一完整出版品的角度視之,易留人以面目模糊的印象。等真的拿起書,一篇篇讀將下來,文章的編排順序倒挺有意思,旅歐文章在前,寫馬國本土的文章在後。文章的順序彷彿暗示了前述的,禤素萊旅居海外而心系故土的情懷。由於文本線索有限,一個讀者更可能推測:作者在旅歐之後,已回到生於斯的國土生活。

事實自非如此。真實的禤素萊常年在海外生活,據說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馬來西亞。此不知是作者或編輯的意思,倒是挺有趣的「誤導」企劃。至於文本中的「我」能否等如現實的禤素萊,則是另一個問題了。最後忍不住抱怨兩句:此書錯字、漏句處太多,想視而不見都辦不到,校勘工夫有待正視。

‧書名:《吉山河水去無聲》
‧作者:禤素萊
‧出版:佳輝
‧出版日期:1993年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3.01

《一個馬來西亞,兩種社會契約?》:社會契約的誤解及岔道

IMG_1545

前段時間隨巫統大會而甚囂塵上的種族主義紛爭,紛擾了好一陣,最後也隨著大會的結束與過去而塵歸塵。一如往常,正反雙方都祗是百無聊賴地自說自話。針對漸趨極端的種族及宗教主義言論,有人想談中庸,但又說不出如何以中庸價值來正面回應對方的內涵。意義層次的落空,導致我們陷入雖(想要)中庸理性而不可得的窘境。提出問題之前,我們還可以問:馬來西亞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一個馬來西亞,兩種社會契約?》是一本由三位學者——奧托曼、普都哲里、凱斯勒——合著的小書。他們研究馬來西亞政治多年,並且在這部書中,用「社會契約」的政治概念貫穿梳理了從建國初期至今,馬來西亞是世俗或回教國定位之演變,從而反思今日馬來西亞的社會分歧。

社會契約原本祗是一種解釋人與政府關係的概念,它主張:人類為了個人與集體的福祉,同意讓渡某些自由與權力予一小部分人手中,以獲得政治秩序的好處。另一方面,一旦政治秩序崩壞,公民有權利通過選舉等手段尋求改變。然而,這源自西方民主政治的核心概念,原本祗是經想像建構的公民與公僕的主從關係,放在馬來西亞新生的歷史框架中,各民族代表黨從英國手中接管馬來西亞的立約日,至今也不過才半個世紀而已。

臨近的歷史日子,客觀上提供了人們對「社會契約」予以具體化的空間。當初立約的時機、動機、條約等客觀條件,均默認為馬來西亞公民必須接受和同意的合約條款,並且在政治場域的論辯中,多次被世俗化及回教化兩大陣營招魂,以獲得自身的正當性。無論雙方立場的正義或否,將精神概念的「契約」視為永恆權威的視角,似乎已為多年來馬來西亞社會走向兩極化埋下伏筆。

凱斯勒認為,國陣政府倒向種族及宗教主義,是鬥爭中落敗於回教黨的政治訊號。他指出:「國陣政府領導人在麗娜喬案判決後,更否認和駁斥馬來西亞是以『世俗國』性質立國的歷史理解和事實。政府接受這樣的結果,標誌五十年漫長鬥爭的結束……新的康莊大道正在召喚,而路牌清楚指示著『回教法』。」

在一些民主比較成熟的國家,通常有兩個大黨,他們的分歧不是各代表某個族群發聲,而是意識形態與資源分配之爭。按三位作者的考究,馬來西亞建國之前也曾有過以意識形態為旗幟的政黨,祗是隨著種族政黨的抬頭而慘敗最終解散。雖然如此,他們仍認為,從諸多建國先賢回憶錄及政策實施推測,馬來西亞最原初的社會契約,應是基於對世俗化及普世價值的認同而建立的,但種族性政黨延伸出的種族政治之爭,則讓此一契約推往另一個方向走,形成「兩種社會契約」。

馬來西亞獨立至今已有58年。我們還得遠繞多少年月,才繞得回58年前那條歷史的岔道?

‧書名:《一個馬來西亞,兩種社會契約?》
‧作者:諾拉妮·奧托曼,瑪維斯·普都哲里,克萊夫·凱斯勒 合著
‧出版:策略資訊研究中心
‧出版日期:2010年3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2.01

《隔壁的房間》:時間之間

500x320.2015.01.06.IMG_1425-134603

如今龔萬輝已是本地備受矚目的青年作家,《隔壁的房間》是他較早期的作品。為此書撰序的黎紫書憶述,擔任文學獎評審期間,分別在小說組和散文組讀到龔的參賽作品,而這兩篇文章都一同收錄到這本「小說集」里。事實上,除非用細緻的技術剖析,多年來我們都難以界定龔萬輝的作品究竟分屬小說還是散文。文類界限在龔萬輝筆下隱淡消融,源於他高度統一的結構佈局和腔調,除卻文類倫理之爭,我們還可以追問:散文化的書寫策略,會為小說帶來怎樣的美學效果?

籠統而言,小說性野好動;散文抒情貪靜。以散文之筆突入小說的疆域,結構小而凝練,敘事節奏變得緩慢,微帶囈語的腔調,借抒情述說每一則時光篩漏的故事。按這條線路理解,龔萬輝的小說便與一般側重恢宏敘事的男性小說作者另有他獨特的風景。龔萬輝的書寫往往沉醉於時光的沉澱物,時間是主題,可時間的立足之地往往卻是某一固定的空間,如房間:「在厄長的記憶裡面,那一間一間整齊陳列的房間,像古老的時鐘上刻畫的間隔那樣依偎相逢。」

〈隔壁的房間〉這段話透露出的信息有:

一、(逝去的)時間存在於某個特殊的空間(房間);
二、時間的存在有一定的規律,於是可以理解和加工整理。

小空間內騰挪敘事,這一情景,正也恰如龔萬輝另一個畫者身份:每一次創作、每一次落筆,都是全神貫注在眼前的畫布大展身手。我們可以想像,對龔萬輝而言同等重要的寫作與繪畫,無論對手是影像或文字,在昏黃桌燈映照之下的那一身影,所汲汲營營的,不過是方寸之內的完整而已。

整體而言,龔萬輝的書寫偏小而綿密,散文式的抒情味重。極度連貫的寫作腔調,是風格與限制的一體兩面,何與何者,則視乎讀者口味了。無論如何,這位從各大文學獎打出知名度的寫作者,在「寫作手法」上,依然保有一個誠實、不矯揉造作炫技的自我。

龔萬輝後記提及電腦遊戲《模擬人生》一段頗有趣,與前述的分析相呼應:「為甚麼我們要模擬人生?我們不是已經在人生裡頭了嗎?——像是各種形狀的容器,盛載著某個靜止的人生段落——將時光框住的錯誤幻念。」

‧書名:《隔壁的房間》
‧作者:龔萬輝
‧出版:寶瓶
‧出版日期:2006年1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1.04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4828?tid=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