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之水》:細節裏的文本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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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為了做學術研究,或對馬華文學極感興趣者,恐怕不會有多少人願意翻看上世紀的馬華小說。除了兩世代有著意識形態與閱讀口味的鴻溝般斷裂,意圖從評述開始接近上世紀馬華小說的一般讀者,不難發覺為之辯護與建構經典性的討論,往往基於某些可疑的信念:「那麼長久的時間,怎麼會出不了好作品」——時間與作品好壞有聯繫嗎?“某作家寫出了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書寫底層人物何以就是好作品的判準?

又缺乏從文本提煉足夠細節加以佐證,從一開始就給讀者拋下一肚子沒有答案的疑竇:這部小說真有討論說的那麼「好」嗎?
一部小說之所以能發展出一套自成一格的價值與世界體系,很大程度有賴作者對細節的經營。因為有了足夠多線索相連的細節,小說原先各自獨立的情節才得以牽扯在一起,或結合或矛盾衝撞,賦予文本更深刻的意義。可以這麼說:讀者從文本捕捉到細節多少,影響他的觀感、解讀、批評的喜惡深淺。

如丁雲影射五一三事件的〈圍鄉〉,寫一戶住在深山里的勞動家庭,因暴動謠傳馬來人要對付華人,捕風捉影下決定舉家遁走他鄉,半途難捨老家事物又折返,最終在抵家那一刻獲得了精神上的寧靜祥和。按這條故事線來看,除了約莫得出「閃避歷史大事件」、「書寫底層人物」的粗略印象外,基本乏善可陳,讀者也不會知道——主人公林拓曾在暴動前夕殺死一頭山豬的插曲。
少讀這段插曲,暴動還是會發生,對整體劇情的推進無關緊要。然而,少了林拓因殺山豬而引起「血淋淋的景象、死亡,他並不是完全陌生的,以前人家問他見到那些會有甚麼感覺,他最多純憨的搔搔頭說會喉嚨發干一陣子啦!但這次的感受是不同的,他覺得噁心」的死亡震撼,林拓為了保護爸爸而決定留下來的戲劇張力就降低了幾分,小說家也不能另出奇招,以化解這股捕風捉影的死亡恐懼作結。

細節A烘托動機B的高大、最後在結局C得到消融,小說才不會只是「字與字」結合的死物。抽干細節,讀者自也難以瞭解丁雲汲營予故事線單一、道德觀分明的小人物生活的書寫背景,用相對小而不傷的格局,勾勒出簡樸純淨透明的鄉土氣息。小說的氣息都存在細節里;對於書評,我希望能起碼給到你一些尋找文本細節的線索,甚至看待書評的標準:請針對你的信念拿出證據(細節)來。

‧書名:《黑河之水》
‧作者:丁雲
‧出版:長青書屋
‧出版日期:1984年7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12.07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4515?tid=64

【轉】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 楊牧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在一封縝密工整的信上,從
外縣市一小鎮寄出,署了
真實姓名和身份證號碼
年齡(窗外在下雨,點滴芭蕉葉
和圍牆上的碎玻璃),籍貫,職業
(院子裡走積許多枯樹枝
一隻黑鳥在撲翅)。他顯然歷經
苦思不得答案,關於這麼重要的
一個問題,他是善於思維的,
文字也簡潔有力,結構圓融
書法得體(烏雲向遠天飛)
晨昏練過玄秘塔大字,在小學時代
家在漁港後街擁擠的眷村裡
大半時間和母親一起,他羞澀
敏感,學了一口台灣國語沒關係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隻
看白雲,就這樣把皮膚曬黑了
單薄的胸膛裡栽培著小小
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道:
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對著一壺苦茶,我設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觀念分化他那許多鑿鑿的
證據,也許我應該先否定他的出發點
攻擊他的心態,批評他收集資料
的方法錯誤,以反證削弱其語氣
指他所陳一切這一切無非偏見
不值得有識之士的反駁。我聽到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急
水勢從屋頂匆匆瀉下,灌滿房子周圍的
陰溝。唉到底甚麼是二十世紀梨呀——
他們在海島的高山尋到
相當於華北平原的氣候了,肥沃豐隆的
處女地,乃迂迴引進一種鄉愁慰藉的
種子子埋下,發芽,長高
開花結成這果,這名不見經傳的水果
可憐的形狀,色澤,和氣味
營養價值不明,除了
維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徵甚麼
除了一顆猶豫的屬於他自己的心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這些不需要象徵——這些
是現實就應該當做現實處理
發信的是一個善於思維分析的人
讀了一年企管轉法律,畢業後
半年補充兵,考了兩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對他的身世,他的憤怒
他的詰難和控訴都不能理解
雖然我曾設法,對著一壺苦茶
設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為考試
而憤怒,因為這不在他的舉證裡
他談的是些高層次的問題,簡潔有力
段落分明,歸納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質疑。太陽從芭蕉樹後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閃著光。這些不會是
虛假的,在有限的溫暖裡
堅持一團龐大的寒氣——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他是班上穿著
最整齊的孩子,雖然母親在城裡
幫傭洗衣——哦母親在他印象中
總是白皙的微笑著,縱使臉上
掛著淚;她雙手永遠是柔軟的
乾淨的,燈下慢慢為他修鉛筆
他說他不太記得了是一個溽熱的夜
好像彷彿父親在一場大吵鬧後
(充滿鄉音的淚情言語,連他
單祧籍貫香火的兒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這樣走了,可能大概也許上了山
在高亢的華北氣候裡開墾,栽培
一種新引進的水果,二十世紀梨
秋風夜晚,母親教他唱日本童謠
桃太郎遠征魔鬼島,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針線把舊軍服誓開
修改成一條夾褲一件小棉襖
信紙上沾了兩片水漬,想是他的淚
如牆腳巨大的雨黴,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過,為了一個重要的
超越季節和方向的問題,哭過
復以虛假的陽光掩飾窘態

有人問我一個問題,關於
公理和正義。簷下倒掛著一隻
詭異的蜘蛛,在虛假的陽光裡
翻轉反覆,結網。許久許久
我還看到冬天的蚊蚋圍著紗門下
一個塑膠水桶在飛,如烏雲
我許久未曾聽過那麼明朗詳盡的
陳述了,他在無情地解剖著自己
籍貫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帶著一份
與生俱來的鄉愁,他說,像我的胎記
然而胎記襲自母親我必須承認
它和那個無關。他時常
站在海岸瞭望,據說煙波盡頭
還有一個更長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親沒看過的地方才是我們的
故鄉。大學裡必修現代史,背熟一本
標準答案;選修語言社會學
高分過了勞工法,監獄學,法制史
重修體育和憲法。他善於舉例
作證,能推論,會歸納。我從來
沒有收到過這樣一封充滿體驗和幻想
於冷肅尖銳的語氣中流露出狂熱和絕望
徹底把狂熱和絕望完全平衡的信
禮貌地,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寫在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裡
我看到淚水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許枯骨和白刺,我彷彿也
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裡
濺開,像炮火中從困頓的孤堡
放出的軍鴿,繫著疲乏頑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煙
鼓翼升到燒焦的黃楊樹梢
敏捷地迴轉,對準增防的營盤刺飛
卻在高速中撞上一顆無意的流彈
粉碎於交擊的喧囂,讓毛骨和鮮血
充塞永遠不再的空間
讓我們從容遺忘。我體會
他沙啞的聲調,他曾經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風雨
計算著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
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
一顆心在高溫裡溶化
透明,流動,虛無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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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別輕信歷史,衹要自信堅固如一顆石頭,你將擁有光明未來。」在深夜咖啡館聆聽你的成功道路,像走過一世紀的漫長跌宕。

金字塔的餘音激昂迷人,合約順利簽成,三百入會費折合我對藝術的偏好,換算明天。

為表慶祝,我們交杯碰撞虛無,筆在簽名欄爬行如史前上岸的海獸吐信,演化前激流浮沉,不安的黑色有我囫圇吞下的華年。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11.08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4183

《Gotham》:回到世界崩壞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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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ne當著全世界的面曝光Gordon與蝙蝠俠隱瞞光明騎士Harvey Dent墜落的真相,Gordon辯稱:「當社會法制不再保護人民,我別無辦法。」無論如何,從嚴格的道德角度來看,Gordon的做法的確不符合我們一般人對正義的看法。

2012年,諾蘭執導的蝙蝠俠最終曲《黑暗騎士:黎明昇起》票房大捷,榮登全球最高電影票房第十;一年後,FOX取得《哥譚》開發權,如此巧妙的時間點,說這部劇是基於諾蘭引發的蝙蝠俠效應衍生而來,應是合理推測。因此,也提供了觀眾將兩者聯繫起來的契機。

电影中,童年失去雙親的Wayne因為Gordon給他披上一件大衣,埋下一生良善的種子;FOX新劇《哥譚》(Gotham)把場景拉回到這一幕,卻把主角聚焦在同樣良善的Gordon身上,說一些背後的故事。

曾幾何時,Gordon也是個正義潔癖的少年警探,一個低調的光明騎士。那一年,Bruce Wayne、貓女還是孩童,小丑、企鵝人、謎語人也還沒走上絕路,世界不太壞,但已臨崩潰邊緣。

世界崩塌以前,新晉警察Gordon仍保有法律平等及司法獨立的堅持,無論基於任何情況,都不應對任何人未審先判及濫用死刑。當氣球人連環追殺哥譚市內惡名昭彰的罪犯,警察同僚私下為其鼓掌時,Gordon堅持要緝拿氣球人歸案。看起來很笨,又的確是體制內的光明騎士必須具備的理想主義特質——正如日後Gordon與蝙蝠俠對Harvey的寄望。

新劇開播,沒人知道Gordon會走向什麼道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身處哥譚,良善與不義將是伴隨他一生的掙扎。

拉闊來看,哥譚孕生出分屬光明與黑暗的Gordon及蝙蝠俠,本質上是一樣的。在洶湧的商業潮流中,一個又一個能力非凡卻又拼命死守某些道德價值的超級英雄應運而生,無論人、神或魔,他們都願意付出不平凡的一生交換最平凡價值,如和平與正義的留存。或許,超級英雄所映射的其實是我們深藏心底的渴望,渴望有人替沉默的我們守護一些現實生活早已崩塌的美好信念。

【劇外話】

諾蘭成就了一個不公社會裏仍堅守正義原則的人,將蝙蝠俠帶到新的高度。可以這麼說,諾蘭對哥譚市之種種不公不義的精準刻畫,不僅襯托出蝙蝠俠的高大,也讓我們聯想起現實社會的荒誕。

香港曾是一個未有民主政治而具有鮮明民主特徵,如高度法治社會的地區。如今這一切,隨著特首梁振英貪污五千萬還自稱「一切合乎程序及道德」而行將消逝,叫人想起馬來西亞公寓。

香港,是另一意義上的哥譚市;從這層面而言,佔中是個符號,街道每一位都是走在陽光下的蝙蝠俠,包括黃之鋒。

文 / 左行風

原刊:《學海》第716期,2014年11月14日。

《Fargo》:雪地開出一朵罪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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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足夠年幼,小得對世界還保有起碼好奇心的童年時候,一定都問過一個問題:「世界有多大?」這個問題背後所沒有說出的意思是,我們生活的所見所聞並非世界的全部,世界應該有著更為遼闊、寬廣及多元的未知面貌。於是我們開始從各種管道去碰觸和感受世界。令人遺憾的是,在好奇心最炙熱的兒童時期,我們所能接觸各種認知世界的渠道——無論是學校或兒童書刊——所告訴我們的,終歸祗是一則與現實脫節的童話。

一旦我們繼續追問:「世界可以長什麼樣子?」也就靠近了美劇《冰雪暴》的核心。

故事發生在冰天雪地的明尼蘇達州,一個連鳥類也不願意駐足的地方。《冰雪暴》和我們熟悉觀看的其他電視劇都不太一樣,並非因為它採用了電影規格拍攝出共十小時的電視劇,它獨特的地方在於,撇開了一般連環殺人影片必備的機智元素(如福爾摩斯),連FBI都被拍成呆呆的。小鎮上的人過著淳樸簡單的生活,他們善良,披著厚實的禦寒絨衣,沒什麼個人特色。而極荒誕的故事,恰恰發生在這個極簡樸的小鎮上。

一個非常普通的保險從業員Lester,因為偶遇神秘殺手Malvo,激發長久積壓內心的怨念,做出許多自己從未有勇氣幹的事,如殺人。原本一事無成的Lester,卻因為殺人及一次次成功製造引開警察調查方向的假線索,慢慢成為一名功成名就的頂級銷售員,不得不說是對善的極大諷刺。

這種建立在惡之上的成功,不正悖離了童話價值,貼近我們隨著年紀增長而漸漸認識的世界真實面嗎?在惡的豺狼與善的羔羊之間,這樣的世界,讓人想起Gary Jules那首《Mad World》:「When people run in circles, it’s a very, very mad world.」

【劇外話】

《冰雪暴》每一集開頭都有打出一段字幕:「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片中描述的事件發生在1987年明尼蘇達。應倖存者要求,名字作出了改變。出於對死者的尊重,已完全依事實轉述。」
這個固然祗是編劇玩的小把戲,明尼蘇達從未,或至少在1987年沒有發生過連環殺人案。不過這一小段字幕,和前幾年風靡一陣的紀實驚悚片《Paranormal Activity》以錄影的拍攝手法有異曲同工的效果,起到觀眾更入戲的戲劇效果。
故事本身的真或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聰明的導演要有讓你相信此為真的能力。

文 / 左行風

原刊:《學海》第712期,2014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