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詩人》:逃不了的詩人兼政治犯

說是小說家蒙宇哲及詩人陳如藝的一生,盡顯在那十個時光定點裡,我們籍由種種文學技藝表演出來的人生幻象,竭力釐清其間的脈絡序列。很不幸地,拜小說家所賜,我們不僅難以知曉連續十則空間跳躍極為遼遠的故事之間,那些空白時段發生過什麼事情——蒙宇哲如何走過六年死囚生活?——尋找小斯之後,下則故事忽然從蒙宇哲六十歲時說起,年輕人就這麼老了。它們斷裂,又因共享同一個名字「蒙宇哲」而教讀者有了將其連貫起來的意義;更甚的是,由於各篇小說技法廻異,當從歷史架空(〈風情無人處〉)的「小歷史」書寫忽而轉成情慾書寫(〈暗中〉)的個人胸臆之情,變化之奇之快,教人抽身不及。

時空跳躍性高及技法繁複,如此種種,使得十個人生片段祗能以若有還無似的姿態存在。唯有在細讀幾遍之後,我才因某夜洗冷水澡的當兒靈光一觸——最能牽動那斷裂人生的,恐怕不是反覆青春,這組小說彷彿有個更超越小說家自我的命題:政治。

以南洋馬國的特殊情境,一旦牽扯到種族安身立命的課題,在地華族僅有兩條道路:一,入世;二,逃世。你祗能融入並接受此地生而「二等」的宿命,否則若游離於體制與主流之外,難免會有(自覺或不自覺的)想「逃」的念頭。因而發出聯想:《在逃詩人》之「逃」,除了是詩意「逃入」小說造就文本出現諸多詩句與詩意象的有趣隱喻之外,「逃」的概念也可以是主人公對被邊緣化的社會情境所作的直接反應。

多年族群政治帶來的影響已深深烙入馬國的骨髓裡。且看蒙宇哲的一生,兒時玩伴、日後首相阿布給他的童年留下華巫兩族巨大的文化差異,「他(阿布)不懂蒙宇哲那時想的卻是:嘿嘿你沒吃豬肉。」(〈在逃詩人〉);長大以後,〈偷換文本〉、〈黑水溝〉、〈尋找大腳〉等,或多或少都觸及了族群差異或以馬來族為主體的家國課題。

在這種情況下,蒙宇哲無疑是孤獨的。於是他將自我沉浸在文學(小說、詩)及情慾當中,而這兩個世界也都是極自我的世界,足可充作現實的遮陰樹。蒙宇哲與陳如藝先因文學相愛,後爆發出濃烈的情慾,尤其當兩人於火車廂中邊做愛邊朗詩,這段情可視作這兩方面的結晶。然而,蒙宇哲少了這些的人生,無不與政治、與族群掛鉤。反而在〈安老〉及〈暗中〉,老年的蒙宇哲一心關照自我的臆想及情慾,如影隨形的政治影響反而煙消雲散。

這位在逃的詩人彷彿在給我們一則弔詭暗示:不到老得走不動、為社會徹底遺棄的年紀,畢竟逃不了。

 

曾翎龍:《在逃詩人》,寶瓶出版社,二〇一二年九月。

 

*** 本文獲第五屆海鷗文學閱讀馬華文學獎。

每天早上,對著鏡子問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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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孤獨我最近有了新的體會。

在雨季和煙季無聲交會的時候,說不出什麼原因,我忽然就染上失眠症。

我原本是個生活極具規律的人。我通常早上五點起床,簡單梳洗換上西裝,五點半出門,六點到公司停車場睡覺,然後上班。雖然提早回辦公室睡覺也沒什麼,反正公司無人,還有冷氣吹,不過太早回公司,我擔心保安會懷疑我回來偷公司資料。

公司每個出入口都有電眼。我討厭被監視的感覺。

我不是杞人憂天。真的有一次,我被叫到保安總室,那裏已經有我們公司的總經理、保安總監和一個衣著華貴、怒容滿臉的貴婦在等著我。貴婦劈頭就是一句:「你把東西藏哪去了?還回來!」

我說什麼東西?

「什麼什麼東西?偷了東西還不認!」貴婦質問。

「我偷了你什麼東西?」

「快把東西拿出來!」貴婦氣得語音有點抖,「閉路電視顯示你早上八點就回來公司,我的東西大約十點不見,而你最早回來,還不是你偷的嗎?」

貴婦一輪怒罵下來,氣喘呼呼,挺拔的胸部一起一伏,上衣胸口鑲的許多亮片隨之如毒蛇在閃爍吞吐,活脫是個錯誤闖入人間的上世紀登台歌女。我望著她的臉,猙獰的臉孔好像祗是一層表皮,我懷疑她的內在其實是死去百年的殭屍,如今化作活人的臉孔出來人間害人。主要是出來害我。當時的我很想扯亂殭屍雍容的長髮,再大巴掌大巴掌地抽往她的臉。打妳的殭屍臉,讓妳現出原型無處逃。讓總經理看看她殭屍的真面目,還我清白。

正要動手時,我從那粼粼亮羽的倒影之中,看見許多個橫眉怒目的自己。

一個月前我也曾看見一張盛怒的臉。祖母的臉。

我向來不喜歡回祖母鄉下的老家。祖母住在廟裏,算是個主持人,有信眾來祈福問卦她就給解個簽,夜了就睡廟後頭。那裏長年飄蕩檀香的怪味,一圈又一圈輕飄飄的白煙,像是困在屋裏無處去的鬼魂,終日在庭院、堂內游離浪蕩。兒時我曾問祖母:「是不是庭院四面像用人血漆上的紅牆煞氣太重,鎮得屋裏的鬼不敢逃跑?」祖母一巴掌打下來叱罵:「佛門清淨地,哪容你小孩亂講話!」記憶中我沒有哭,賭氣地用我漲紅欲滴下血來的臉去撞那一圈圈幽靈,嘴裏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二郎神賜我神力,打得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魂飛魄散!」它們當然不怕我。

那次以後我就打定主意不回那間陰森森的老家。每逢母親要回娘家,我就啼哭,鬧彆扭,逼得她把我寄放在大都的親戚家裏。長大以後更不回去了。上個月某天清晨五點,我剛醒來手機就響,深夜的親人來電通常是噩兆,果然,母親在那頭用一種冷得帶有死氣的語氣說:「你祖母過世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回去,還是請你回來一趟。」

於是我回去了。那間我八歲以後就不曾到過的老廟。

我回到時已是深夜。母親已經打點好一切,廟門前搭起了大棚,幾張大圓桌散落空瓶子和花生殼,客人都走完了。我走進庭院,庭院角落豎起一座神台,上面掛有祖母的肖像。母親說,你到了。我虛應一聲,心底泛起失落。我原本以為廟裏的超渡儀式會和一般家居情況有點不一樣,在廟裏做法事供奉祖母,不怕衝撞神靈嗎?

母親指指內裏,把行李放好,出來燒柱香給妳祖母,幫忙折元寶。
我提著行李往廟後頭走。庭院內煙火仍盛,一呼一吸之間,我聞到二十年前的幽靈還在此地遊蕩,那熟悉的體味,不跟隨祖母的死去而消失,不死在某種層面上已超越生命的意義,那種若有還無卻又不生不滅的存在,因永生而空虛。

走著。我想起祖母在庭院掃落葉的佝僂身影。我祗見過這個場景一次,但印象十分深刻,那一巴掌就是在這個時候挨的打。雖然不曾回來,但我時不時會想起這段情景,或許是時隔久遠,我從未曾在這段記憶裏清楚描繪祖母臉容的輪廓,無論這段記憶有多麼清晰,我甚至記得臉頰發熱的溫度。

這一次我竟然看清楚她發怒的容顏。那四處溢現歲月皺褶的臉,因耗畢生生命守護的事物受到褻瀆而四向賁出的怒,怕連那些無相幽靈也得打冷顫。現在的我回看這張清晰的怒顏,心底竟為祖母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及喜悅。祖母走了,死亡完成了她的生命,站在時間開外凝視我們仍然缺憾的此生。這是回憶給予我的啟示。

祖母在庭院掃著二十年前的落葉。沙。沙。沙。我找到祖母的帆布床,忽然覺得好累,躺了上去,沉沉睡著。

我想喚醒我的是一聲雞啼,隨即聞到異常強烈的薑味。

夢與醒的交錯,是一瞬間的空,時空在此錯覺地凝滯了一下,世界恍了一個神,我拍拍昏沉的腦袋,滑開手機,比我抵步的時間又夜了兩小時。現在是凌晨三點鐘。

是雞啼吧?初醒的人必須籍由後續不斷重播的鬧鈴確認是鬧鈴在呱噪。那聲雞啼來得急促,我祗能從若有似無的尾音猜測,聽著更像是夢的尾巴,其實有我還未注意到的悲鳴。薑味是確實存在的,辛辣氣味引起的連串咳嗽,一下讓我清醒起來。

我尋向薑味的源頭,大力一吸,咳得更厲害。外頭的煙圈更濃更重,生猛的薑掩蓋了幽靈的體味,二十年的歷史彷彿被刷洗了一半。母親睡了嗎?我一步步走向庭院,白霧越見濃厚,視線不及五米,撥霧前行,隱約聽見庭院方向有句子在竊竊私語。小心地,更走近一些,如破繭而出的蝶,踏入庭院忽然就明亮了起來,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牆,將白霧擋在後院。

我環視四週,沒看見母親,靈臺上兩根長長的白蠟燭,中間有一位不速之客,一隻雙腳被紅繩綁的雞。我望著院裏除我以外的唯一生物,眼淚汩汩落下。薑會讓人流淚嗎?

雞咕咕輕啼。我走近靈臺,發現雞腳上綁著的紅繩,另一端系著一口殺豬刀。我感覺的牠活不過今晚。忽然背後傳來:「你醒了。」是母親。當時我心裏顫了一下。母親熟悉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生氣,唇齒吞吐每一個單音節都像極電影裏複製人或機器人的無靈魂音準。那使我第一次想起殭屍這個名詞。

薑味,是為了僻屍臭。我一手拭去眼淚,忽然湧現這詭異念頭。
來,幫祖母準備祭品。母親說。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殺雞。薑味漸濃,浮游的幽靈愈眾,我感覺到它們為即將爆發的血光雀躍。二十年的經誦淨化不了它們骨子裏嗜血的本性。祖母一走,它們就肆無忌憚。

我是眾目睽睽下預備行刑的儈子手,心底生出一道徹骨透肺的寒涼。我看著雞,雞回望我,我不禁想像牠血自喉頭慢慢流盡的死亡場景,血一滴滴落下,像秒針跳躍,時間終會帶走一切生命,生命的真諦從未如此濃縮具象地呈現眼前。

我看著刀光映現的自己,懷疑起生命的存在意義。對著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他,我說出整場喪禮唯一說過的一句話——我是誰?
我是誰?

一陣痛感,將我從長河裏摑了回來,定睛一看,是女殭屍先下手給了我一巴掌,口吞吐惡毒的咒語:「你是小偷!」

我雙手緊握成拳,肩膀微抬,正要教訓這女殭屍,總經理卻在此時堆起他皮肉硬化的笑容道:「張小姐妳先別氣,先讓我好好跟他說一說。」

總經理把我拉到一旁,笑容消失了。他職業性的笑祗讓我感到噁心。任何配有假面的生物全一樣噁心。他不笑,我反舒服多了。
總經理說:「我知道東西不是你偷的,可張小姐實在得罪不得。要不你看這樣,你今天替公司啃這一回,公司不會忘記你今天做的一切。」原先總經理的話讓我感動得想哭,等他把話說完我真的就掉下眼淚,祗是感動換成了絕望的荒涼。我知道如果我拒絕提議,他還是會想其他方法讓失竊這件大事化無,他有這本事,我很可能不會因此進警局,不過從此也別想再回公司來了。

接下來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總經理用眼神告訴我他的期盼,我專心聆聽冷氣口的風聲。室溫漸冷,我開始想念老廟三十天前薑的禦寒氣味,此刻我和當時同樣孤獨無助。我同樣面臨兩難的抉擇。承認不是我幹的錯事,和砍下那一刀,都非我所願;然而一旦拒絕,我不僅將失落培養了六年的工作習慣,甚至可能失去自己的母親。
母親作為一個我習慣了半輩子的存在,我不敢想像隨著失去她而落下龐大空洞的孤島生活,需要多長時間才可以用習慣另一件事物來填補。以她對祖母的感情,完全可能因為誤以為我不孝順祖母,不願幫祖母殺祭品,那隻雞,而不認我這兒子。

如果你不曾習慣?在我最猶豫無助的時候,鏡像裏的我對我說。這句話將我退回到遠古的初生時代,我如一隻初上岸的水棲生物,漸漸演化成陸地爬行的蜥蜴,豎起刺甲,吐著毒信對總經理說:「我沒偷東西。我不承認。」

說完我長吁口氣,寒冷的室溫將之凝化作一股白煙,是老廟的幽靈來看我了。沒了檀香體味,聞著陌生。

「好冷。你們公司這什麼鬼冷氣。」女殭屍說。

總經理和保安總監聞言倒抽一口涼氣:是啊,今天的冷氣,實在冷得極不尋常。

最寒冷的時候,頭腦刺痛得異常清醒,很多事情清晰了起來,少了薑辟味,女殭屍散發的屍臭在狹小局促的保安總室以慵懶又肆無忌憚的姿勢蔓延開來,無聲無息,像漏夜滋長的藤蔓悄悄纏著我們,虛耗我們的陽氣。致冷的不是冷氣,是屍氣。

我劇烈地顫動,抖落纏繞身上的藤蔓。我想總經理和保安總監此刻應該以異樣的眼光望著我,抽搐的動作,我承認外人看來有點像鬼上身。沒關係,我知道自己在幹嘛就好。祗要揭穿女殭屍的真面目,他們會明白我的。

抖落藤蔓,我看了總經理一眼,果然他正看著我。我們四目交對,他看起來相當恐懼。站在女殭屍旁邊的保安總監此時已嚇得全身放空,看起來就像沒有靈魂的軀殼。

眾人皆醉,祗有我曉得女殭屍的真實身份。像電影裏的超級英雄,祗剩自己和大壞蛋奮戰到底。作為旁觀者看向鏡頭的世界,覺得很熱血,可真置身其中,我祗感覺到孤獨。
踏出孤獨的第一步,我走向女殭屍,走向八〇年代,走向許多個睜眉怒目的自己的方向。

我抽出鑰匙圈,一折,亮出一把亮銀刀。

氛圍隨著我說:「今天,我要讓你露出真正面目。」而變得凝重起來。保安總監原想通知門外的保安,我對著他憑空比劃幾下,登時不敢動作。

女殭屍驚恐說:「你……你想做什麼?」

「祗要在妳臉上畫幾下,他們就會看到妳藏在人皮下的殭屍臉。」我說。

「什……什麼殭屍?你是瘋子!」

我冷笑:「祗有瘋子的眼睛才看得到你的真面目。」

我一步步逼近,女殭屍一步步退後,退到牆角而止,我的刀已對準她的胸口。情形就如二十天前的晚上,我拿著另一把刀,追迫雞到牆角。在燭光的映照下,雞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紅牆上顫抖。當時和現在一樣寒冷,我深吸一口氣,為即將的正義行動預備,卻祗聞到屍體的臭味。恐懼令女殭屍內在的肉體腐爛了嗎?

女殭屍牆上的影子也劇烈抖動了起來。有一剎那,我彷彿看見祖母從她身後拉長的影子緩慢成形,一如當時,祖母自棺材裏直直起立,說話時臉上慘白的粉底窸窸掉落,她說道:「雞,還是活的好吃。」

《鹽》:遺忘私鹽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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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七月八日那天,你以蚊子、雨季和月光寫就一首詩。不禁開始猜想你在什麼情景寫下這首詩。有蚊,多半不在室內;你的雨裏有如鯉魚蹦跳的路人,應不在鄉郊野外;而月光起舞,「醉是一種放大的理智」——想是在都市酒吧的露天座位看雨賞月飲酒?呵,這樣猜詩畢竟還是太執著於形呀,境界自低,月和雨有同時看見的可能嗎?

這一輯題為〈近乎遺忘〉的詩,反以日記為題,按時間從二〇〇八年逐漸倒序至二〇〇三年,意在從現在往回憶的迴廊摸索,說著自我的私語,而當中僅有一篇時間線錯置前後的〈新土——美國入侵伊拉克〉,失序裏有某種節制。

節制有時是種潔癖。徘徊在放與收、言與不語間,字句的一雕一琢均如一潔癖者,忌一切有餘。「指甲的漣漪急速漫延/半圈,半圈——潔癖者為了圓滿/深度切入,乃流出/血絲」〈寫詩〉。指甲深刺肌膚,痛入骨髓逼出了生之感悟,是為詩,是為血。

血可以是一個系,譜系的系。「血使我們像河水/在一個看似封閉的系統中/流下去。」〈血〉鹽把血濃化,而終有肉體無法承載的那一刻,自而低落紙上。如果血是愛情的,那會是首情詩:「不要說沒有關係,我寧可你看/不見,我寧可/你不要看見:我是你的血。」〈系〉副作用:傷口會變痛。

痛楚是比鬧鐘更有效的提醒劑。痛讓你感到盼望,感到存在,回顧了地獄那頭前足搭在肩上的狼。鯨向海說,並不確鑿讀到和一般台灣詩人的明顯差別。但若多用蕉風椰雨,反失之刻意兼矯情吧?「腳下的生活/是本土就不必化/再化也非本」〈體物〉。

詩集以《鹽》為題。鹽是最古老的調味物,也是詩人在生活上嘗到的奧秘之味,獨沽一點但未必一味,詩作始終還是結晶品。至於它引發了什麼味道,則任由老饕細品。惟食鹽過多,恐對人體造成損害,請節制服用。

書名:《鹽》
‧作者:邢詒旺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1年8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7.20

《五行顛簸》:十二年的顛簸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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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此文有誤,日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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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顛簸》作為一個拼了十二年的遊戲,兩年一篇的速度偏慢,過長的書寫週期卻也讓它們各自長成了獨特的樣子:恢宏濃烈的〈水顫〉,瑣屑失控的〈土遁〉,同志主題的〈瑪喬恩的火〉,平靜淡然的〈刻木〉,圓融戲虐的〈黃金格鬥之室〉,還有散漫支離的〈顛簸〉;六篇收入集子的短篇小說,前五篇各取有五行中的一字串聯而成,它們的名字直行坐落在目次頁中,如此接近,誰想這就已是小說家梁靖芬的十年承諾與堅持。

汲汲營營於文字的人,風停無人處伏案細書,誰想時光荏苒,歲月逐浪而去,作品是留在岸邊的沙,粗礪幼細不一。除卻同志書寫的「火」,其餘諸篇多涉及家國和種族,如成名作〈水顫〉,以個人家族與鄭和下南洋的族群歷史聯繫起來,從鄭和向馬六甲王屈膝的肖像,提出了質疑大歷史敘事的命題。

「我祖上還在遊客紛擾的展覽廳中看到自己的背影。那背影依舊披著錦緞官袍,但原來的意氣風發早已換成卑微躬膝,顫顫跪拜在一四零五年的番邦領袖面前。……一位身著緊身牛仔褲的年輕小姐揮指講述:那個那個,最前排跪坐的就是明朝特使三保公鄭和。我祖上大驚。」

寫出〈水顫〉之後,梁靖芬到北大升學,受現代文學家如沈從文影響,後來的〈土遁〉雖仍寫歷史命題,仍可看見明顯的文風轉變。其後依序寫就的小說,成名的艷麗風格已被抹去,寫出另一種安靜淡定的文字。家國課題向來是馬華文學大宗,在地的講究身份認同、歷史創傷,留台的追求南洋想像,兩種浮泛分類都未能成為梁靖芬的「類別」。

十年大成的〈黃金格鬥之室〉,寫主人公「我」一家與異族同居屋簷下,由於語言不通,兩相互視為陌路,天生聾啞的姆妹反能真正地與對方共處。最後因兩家人的距離導致的悲劇,可以延伸思考成更大的命題建構與分析,但這都是逸於小說之外的事了,更值得關注的,畢竟還是故事和人本身。

後記中,梁靖芬說起封面插畫取自一位小孩四五歲時的作品。小孩作畫時貪玩地飛成上帝視角,以鳥瞰的姿態排列五個踢球的小人,「且不管隨著時間的行進,逍遙有一天會不會失去了鳥瞰的魔力,其中的一些,到底被這樣留了下來。我私心希望,我們都能留下來。」

合上書頁那刻,我在想,半生以來可有給自己留下過什麼。

 

書名:《五行顛簸》
作者:梁靖芬
出版社:有人
出版日期:2013年4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6.22

《卵生年代》:拾荒時間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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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卵生到胎生,進化過程是不可逆的,也不可能重演。」——杜氏不可逆定律

龔萬輝在後記引用了此一生物學理論。當以更原初形態存在的「卵生」為青春的隱喻,現已為胎生物種的書寫者嘗試退回卵生年代,以文字補綴錯失,重構「不可能重演」的記憶,終在這九篇短篇小說中不停往復循環於時間碎鏡,步伐遲滯的小鎮、行將崩壞的老舊小學、個體隔絕旅居的城市,不同的小說主人公在相似的場景細節裏穿梭,孤獨且封閉地,面目模糊地活著。

在細節與細節之間,真實與虛構混交,龔萬輝自我封閉起來編織一己的時間之網,執著過去,深陷小格局的故事敘事。如是者,時間,成了《卵生年代》九篇小說的共同主題。(進一步說,這何嘗不是龔萬輝經營半生的寫作主題?)

在〈阿丁畫夢〉中,白痴阿丁以繪畫記敘夢境,祗有阿嬤看得懂他的繪畫。白痴阿丁從不在乎別人看不看得懂,祗顧伏案繪畫。這種對私我記憶的執念,不正代表龔萬輝對寫作的部分執著嗎?小說另一細節更堪玩味——白痴阿丁的同桌楊小年,由於從畫中看出阿丁對未來的預演,而自己又無能記得夢境場景,祗好轉而當一個「拾荒之人」:

「楊小年不記得任何的夢。他祗好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拾荒之人,像是珍藏什麼寶貝那樣,把小時候的回憶都收集起來,怎樣都捨不得丟棄——如果把所有舊日時光拼湊在一起的話,好像最後也可以變成一個巨大的夢吧?」

如果白痴阿丁隱喻了龔萬輝的部分執念,楊小年的這一小段細節描述,則相當程度說白了作者的動念:汲汲於將過去補綴回來,以時間之名。奈何,這種對虛構時間的快慢調校,畢竟祗能帶來精神上的慰籍與疏導,無論如何戀念卵生,錯失的瘡口依舊無法彌補。

最終,龔萬輝一回又一回地述說情異而質同的時間故事,卻不得不走入〈雙身旅館〉所描述的宿命:「等待下一次存積了足夠的錢,又回到另一個擁有一樣氣味、光度,一樣擺設的房間。但阿佐知道,有什麼已經重新洗牌了。RESET。彷彿所有人不曾於此留下過任何存在過的痕跡,彷彿一切都是重新開始的。」

青春無法回頭,故事終將流失;而小說,或說文字,「恍如時間留下唯一的證據」,重演過去,清晰如昨。

 

書名:《卵生年代》
作者:龔萬輝
出版社:有人
出版日期:2012年12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