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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的演出》:一首詩的原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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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的演出」上承年前盛極一時動地吟的前身名字,以歷史久遠的詩歌朗誦表演名目,編了這一本《全國中小學詩歌朗誦讀本》,有人出版社出版。印像中,這是有人第一本讀本出版品。有人的出版質量在本地首屈一指,如今出了一本參考書性質的出版品,是好是壞也難說得緊。

以讀本的角度來說,本書的編務已相當完善,從每首詩附上朗誦小貼士到附錄詩歌朗誦技巧,主編的話也大致在談朗誦創意與注意事項等等,該有的都有了。這些原沒有特別好說的,倒是主編周若鵬提到一段有點意思:「既是詩歌朗誦比賽,如果表演的作品簡直不算詩,那還算不算詩歌朗誦比賽?……但我們在意的不應祗是分數,而是原則。辦詩歌朗誦比賽的目標是為了推動文學表演,鼓勵學生接觸文學,那麼就該把最基本的做好:選好詩。」選詩在比賽祗佔百分之十,對整體成績並沒大影響;換句話說,哪怕參賽者選的是一首非詩的詩,祗要其他方面兼顧得好,一樣有贏獎的可能。

然而,如果我們認同一項文學表演比賽有其更深遠的意義,就非得認同周若鵬的「選好詩」原則不可,同時也給了讀者審視此讀本所選詩質的契機。問題在於,周若鵬並沒有對「好詩」做最基本的描繪,僅訴諸兩大方向:(一)選馬華詩人的詩、(二)選貼近學生生活的詩。而這兩大方向,除可作為選材的方針,並沒有回答到「好詩」的大哉問。

一首詩寫得好不好,評判標準有很多,其中最為簡便兼取巧的方法,是將「詩」分行的句子連接起來成完整的句子,填上標點符號,看看之前和之後有什麼差別。假如讀來和分行「詩」相差無幾或猶有過之,即可初步校查出這其實是作者把原本的短文(句)分行來騙人的玩意兒,而我們通常可以語帶調侃說:這根本分行散文嘛!

或許為利於朗誦,《讀本》選詩整體傾向白描和口語化,而詩與非詩原本就已相當模糊的界限,愈發模糊了起來。依靠這種最粗淺的檢視方法,平時不常讀新詩的人也可以大致分辨詩的品質。

在此僅舉一例,如編在高中組一欄的游川〈橡樹〉:「一顆橡樹,在巍巍族人中悲苦沉思。他把枝葉伸入天空,張成清醒的肺脈,呼吸生命的訊息。他發現,生命必須延續,在不斷的自我奉獻裏,在奉獻中肯定自己、發現生機。」

這首詩族群命運的家國課題,緊貼在地華族的主流歷史敘述,是文學比賽的主流題材。讓我們若設想一個情景:一位學生用游川這首「詩」參加散文朗誦比賽,主辦單位和評審該接受嗎?若不,理據何在,前引哪一句不「散文」了?

當詩與非詩的界限模糊時,對好詩有原則式堅持者,愈發應該嚴格把關,選出好詩。緣此,初步得出的印象為,此書主編在執行上並沒有貫徹其自序的原則要求。而以游川創辦的「聲音的演出」為此書名,形成其對自我一定程度的自嘲。

書名:《聲音的演出——全國中小學詩歌朗誦讀本》
‧作者:周若鵬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4年9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9.14

《在逃詩人》:逃不了的詩人兼政治犯

說是小說家蒙宇哲及詩人陳如藝的一生,盡顯在那十個時光定點裡,我們籍由種種文學技藝表演出來的人生幻象,竭力釐清其間的脈絡序列。很不幸地,拜小說家所賜,我們不僅難以知曉連續十則空間跳躍極為遼遠的故事之間,那些空白時段發生過什麼事情——蒙宇哲如何走過六年死囚生活?——尋找小斯之後,下則故事忽然從蒙宇哲六十歲時說起,年輕人就這麼老了。它們斷裂,又因共享同一個名字「蒙宇哲」而教讀者有了將其連貫起來的意義;更甚的是,由於各篇小說技法廻異,當從歷史架空(〈風情無人處〉)的「小歷史」書寫忽而轉成情慾書寫(〈暗中〉)的個人胸臆之情,變化之奇之快,教人抽身不及。

時空跳躍性高及技法繁複,如此種種,使得十個人生片段祗能以若有還無似的姿態存在。唯有在細讀幾遍之後,我才因某夜洗冷水澡的當兒靈光一觸——最能牽動那斷裂人生的,恐怕不是反覆青春,這組小說彷彿有個更超越小說家自我的命題:政治。

以南洋馬國的特殊情境,一旦牽扯到種族安身立命的課題,在地華族僅有兩條道路:一,入世;二,逃世。你祗能融入並接受此地生而「二等」的宿命,否則若游離於體制與主流之外,難免會有(自覺或不自覺的)想「逃」的念頭。因而發出聯想:《在逃詩人》之「逃」,除了是詩意「逃入」小說造就文本出現諸多詩句與詩意象的有趣隱喻之外,「逃」的概念也可以是主人公對被邊緣化的社會情境所作的直接反應。

多年族群政治帶來的影響已深深烙入馬國的骨髓裡。且看蒙宇哲的一生,兒時玩伴、日後首相阿布給他的童年留下華巫兩族巨大的文化差異,「他(阿布)不懂蒙宇哲那時想的卻是:嘿嘿你沒吃豬肉。」(〈在逃詩人〉);長大以後,〈偷換文本〉、〈黑水溝〉、〈尋找大腳〉等,或多或少都觸及了族群差異或以馬來族為主體的家國課題。

在這種情況下,蒙宇哲無疑是孤獨的。於是他將自我沉浸在文學(小說、詩)及情慾當中,而這兩個世界也都是極自我的世界,足可充作現實的遮陰樹。蒙宇哲與陳如藝先因文學相愛,後爆發出濃烈的情慾,尤其當兩人於火車廂中邊做愛邊朗詩,這段情可視作這兩方面的結晶。然而,蒙宇哲少了這些的人生,無不與政治、與族群掛鉤。反而在〈安老〉及〈暗中〉,老年的蒙宇哲一心關照自我的臆想及情慾,如影隨形的政治影響反而煙消雲散。

這位在逃的詩人彷彿在給我們一則弔詭暗示:不到老得走不動、為社會徹底遺棄的年紀,畢竟逃不了。

 

曾翎龍:《在逃詩人》,寶瓶出版社,二〇一二年九月。

 

*** 本文獲第五屆海鷗文學閱讀馬華文學獎。

《鹽》:遺忘私鹽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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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七月八日那天,你以蚊子、雨季和月光寫就一首詩。不禁開始猜想你在什麼情景寫下這首詩。有蚊,多半不在室內;你的雨裏有如鯉魚蹦跳的路人,應不在鄉郊野外;而月光起舞,「醉是一種放大的理智」——想是在都市酒吧的露天座位看雨賞月飲酒?呵,這樣猜詩畢竟還是太執著於形呀,境界自低,月和雨有同時看見的可能嗎?

這一輯題為〈近乎遺忘〉的詩,反以日記為題,按時間從二〇〇八年逐漸倒序至二〇〇三年,意在從現在往回憶的迴廊摸索,說著自我的私語,而當中僅有一篇時間線錯置前後的〈新土——美國入侵伊拉克〉,失序裏有某種節制。

節制有時是種潔癖。徘徊在放與收、言與不語間,字句的一雕一琢均如一潔癖者,忌一切有餘。「指甲的漣漪急速漫延/半圈,半圈——潔癖者為了圓滿/深度切入,乃流出/血絲」〈寫詩〉。指甲深刺肌膚,痛入骨髓逼出了生之感悟,是為詩,是為血。

血可以是一個系,譜系的系。「血使我們像河水/在一個看似封閉的系統中/流下去。」〈血〉鹽把血濃化,而終有肉體無法承載的那一刻,自而低落紙上。如果血是愛情的,那會是首情詩:「不要說沒有關係,我寧可你看/不見,我寧可/你不要看見:我是你的血。」〈系〉副作用:傷口會變痛。

痛楚是比鬧鐘更有效的提醒劑。痛讓你感到盼望,感到存在,回顧了地獄那頭前足搭在肩上的狼。鯨向海說,並不確鑿讀到和一般台灣詩人的明顯差別。但若多用蕉風椰雨,反失之刻意兼矯情吧?「腳下的生活/是本土就不必化/再化也非本」〈體物〉。

詩集以《鹽》為題。鹽是最古老的調味物,也是詩人在生活上嘗到的奧秘之味,獨沽一點但未必一味,詩作始終還是結晶品。至於它引發了什麼味道,則任由老饕細品。惟食鹽過多,恐對人體造成損害,請節制服用。

書名:《鹽》
‧作者:邢詒旺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1年8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7.20

《五行顛簸》:十二年的顛簸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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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此文有誤,日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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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顛簸》作為一個拼了十二年的遊戲,兩年一篇的速度偏慢,過長的書寫週期卻也讓它們各自長成了獨特的樣子:恢宏濃烈的〈水顫〉,瑣屑失控的〈土遁〉,同志主題的〈瑪喬恩的火〉,平靜淡然的〈刻木〉,圓融戲虐的〈黃金格鬥之室〉,還有散漫支離的〈顛簸〉;六篇收入集子的短篇小說,前五篇各取有五行中的一字串聯而成,它們的名字直行坐落在目次頁中,如此接近,誰想這就已是小說家梁靖芬的十年承諾與堅持。

汲汲營營於文字的人,風停無人處伏案細書,誰想時光荏苒,歲月逐浪而去,作品是留在岸邊的沙,粗礪幼細不一。除卻同志書寫的「火」,其餘諸篇多涉及家國和種族,如成名作〈水顫〉,以個人家族與鄭和下南洋的族群歷史聯繫起來,從鄭和向馬六甲王屈膝的肖像,提出了質疑大歷史敘事的命題。

「我祖上還在遊客紛擾的展覽廳中看到自己的背影。那背影依舊披著錦緞官袍,但原來的意氣風發早已換成卑微躬膝,顫顫跪拜在一四零五年的番邦領袖面前。……一位身著緊身牛仔褲的年輕小姐揮指講述:那個那個,最前排跪坐的就是明朝特使三保公鄭和。我祖上大驚。」

寫出〈水顫〉之後,梁靖芬到北大升學,受現代文學家如沈從文影響,後來的〈土遁〉雖仍寫歷史命題,仍可看見明顯的文風轉變。其後依序寫就的小說,成名的艷麗風格已被抹去,寫出另一種安靜淡定的文字。家國課題向來是馬華文學大宗,在地的講究身份認同、歷史創傷,留台的追求南洋想像,兩種浮泛分類都未能成為梁靖芬的「類別」。

十年大成的〈黃金格鬥之室〉,寫主人公「我」一家與異族同居屋簷下,由於語言不通,兩相互視為陌路,天生聾啞的姆妹反能真正地與對方共處。最後因兩家人的距離導致的悲劇,可以延伸思考成更大的命題建構與分析,但這都是逸於小說之外的事了,更值得關注的,畢竟還是故事和人本身。

後記中,梁靖芬說起封面插畫取自一位小孩四五歲時的作品。小孩作畫時貪玩地飛成上帝視角,以鳥瞰的姿態排列五個踢球的小人,「且不管隨著時間的行進,逍遙有一天會不會失去了鳥瞰的魔力,其中的一些,到底被這樣留了下來。我私心希望,我們都能留下來。」

合上書頁那刻,我在想,半生以來可有給自己留下過什麼。

 

書名:《五行顛簸》
作者:梁靖芬
出版社:有人
出版日期:2013年4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6.22

《卵生年代》:拾荒時間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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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卵生到胎生,進化過程是不可逆的,也不可能重演。」——杜氏不可逆定律

龔萬輝在後記引用了此一生物學理論。當以更原初形態存在的「卵生」為青春的隱喻,現已為胎生物種的書寫者嘗試退回卵生年代,以文字補綴錯失,重構「不可能重演」的記憶,終在這九篇短篇小說中不停往復循環於時間碎鏡,步伐遲滯的小鎮、行將崩壞的老舊小學、個體隔絕旅居的城市,不同的小說主人公在相似的場景細節裏穿梭,孤獨且封閉地,面目模糊地活著。

在細節與細節之間,真實與虛構混交,龔萬輝自我封閉起來編織一己的時間之網,執著過去,深陷小格局的故事敘事。如是者,時間,成了《卵生年代》九篇小說的共同主題。(進一步說,這何嘗不是龔萬輝經營半生的寫作主題?)

在〈阿丁畫夢〉中,白痴阿丁以繪畫記敘夢境,祗有阿嬤看得懂他的繪畫。白痴阿丁從不在乎別人看不看得懂,祗顧伏案繪畫。這種對私我記憶的執念,不正代表龔萬輝對寫作的部分執著嗎?小說另一細節更堪玩味——白痴阿丁的同桌楊小年,由於從畫中看出阿丁對未來的預演,而自己又無能記得夢境場景,祗好轉而當一個「拾荒之人」:

「楊小年不記得任何的夢。他祗好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拾荒之人,像是珍藏什麼寶貝那樣,把小時候的回憶都收集起來,怎樣都捨不得丟棄——如果把所有舊日時光拼湊在一起的話,好像最後也可以變成一個巨大的夢吧?」

如果白痴阿丁隱喻了龔萬輝的部分執念,楊小年的這一小段細節描述,則相當程度說白了作者的動念:汲汲於將過去補綴回來,以時間之名。奈何,這種對虛構時間的快慢調校,畢竟祗能帶來精神上的慰籍與疏導,無論如何戀念卵生,錯失的瘡口依舊無法彌補。

最終,龔萬輝一回又一回地述說情異而質同的時間故事,卻不得不走入〈雙身旅館〉所描述的宿命:「等待下一次存積了足夠的錢,又回到另一個擁有一樣氣味、光度,一樣擺設的房間。但阿佐知道,有什麼已經重新洗牌了。RESET。彷彿所有人不曾於此留下過任何存在過的痕跡,彷彿一切都是重新開始的。」

青春無法回頭,故事終將流失;而小說,或說文字,「恍如時間留下唯一的證據」,重演過去,清晰如昨。

 

書名:《卵生年代》
作者:龔萬輝
出版社:有人
出版日期:2012年12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