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閱讀馬華》

《華文教育呼籲錄》:荒漠中的林連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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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半數的我們仍沉浸在華社華教的歷史悲情里難以自拔。一個前新聞主播、政客的一場聰明且精準的演說,調動了大部份人的華教情愫,似乎還有人因此而痛哭流涕。聰明人要做聰明的事,愚笨的人只好不合時宜地撿拾起一本笨書,讀一讀那只為了捍衛我們學母語的權利,而「曾經有人因此被褫奪了公民權」者的書。

他是林連玉。

林連玉,一個悲情中帶著美麗的歷史名字。陳平到死都回不了家,而他雖死在家鄉馬來亞,身份上卻只是個在地的異鄉人而已。這本呼吁錄所收文章年限從1952年起,止於1961年;對應他1951年始獲公民權,到1963年公民權被奪,集內每一篇都是他仍具有馬來亞公民身份時期所撰寫的文章。

從此我們可以猜想,林連玉對馬來亞這片土地有極濃厚的感情。依照“認真你就輸了”的現代理解,講感情者都是某程度上的笨蛋。

如今林連玉成為華教奮鬥先賢的象徵,最後落得異鄉人的悲劇下場,於後人而言是一段最美麗動人的歷史句點。在當時的社會情境下,說著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宣言,若沒有一定的笨蛋式韌勁,恐怕難以堅持下來。

所以在這集的文章裡,一篇接著一篇順序讀下,便會發現它們其實有一定的共通訴求。一件簡單如「保住華文學校是大原則,必要時可以放棄政府教育津貼」的事,總是不厭其煩說了又說。道理那麼簡單,訴求如此清晰,在民間起了作用,「上面」聞了卻無法苟同。

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吁中,林連玉汲營於華教事業的大半輩子,最大的敵對對象不是殖民政府,反而是種族主義的政權。身處情感支離、知識破碎的現代回望他殘存下來的說理文字,於我感觸最深的莫過於,我們都該學習如何當一個笨的人,做一些笨而美好的事。

‧書名:《華文教育呼籲錄》
‧作者:林連玉
‧出版:林連玉基金委員會
‧出版日期:1986年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10.12

《聲音的演出》:一首詩的原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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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的演出」上承年前盛極一時動地吟的前身名字,以歷史久遠的詩歌朗誦表演名目,編了這一本《全國中小學詩歌朗誦讀本》,有人出版社出版。印像中,這是有人第一本讀本出版品。有人的出版質量在本地首屈一指,如今出了一本參考書性質的出版品,是好是壞也難說得緊。

以讀本的角度來說,本書的編務已相當完善,從每首詩附上朗誦小貼士到附錄詩歌朗誦技巧,主編的話也大致在談朗誦創意與注意事項等等,該有的都有了。這些原沒有特別好說的,倒是主編周若鵬提到一段有點意思:「既是詩歌朗誦比賽,如果表演的作品簡直不算詩,那還算不算詩歌朗誦比賽?……但我們在意的不應祗是分數,而是原則。辦詩歌朗誦比賽的目標是為了推動文學表演,鼓勵學生接觸文學,那麼就該把最基本的做好:選好詩。」選詩在比賽祗佔百分之十,對整體成績並沒大影響;換句話說,哪怕參賽者選的是一首非詩的詩,祗要其他方面兼顧得好,一樣有贏獎的可能。

然而,如果我們認同一項文學表演比賽有其更深遠的意義,就非得認同周若鵬的「選好詩」原則不可,同時也給了讀者審視此讀本所選詩質的契機。問題在於,周若鵬並沒有對「好詩」做最基本的描繪,僅訴諸兩大方向:(一)選馬華詩人的詩、(二)選貼近學生生活的詩。而這兩大方向,除可作為選材的方針,並沒有回答到「好詩」的大哉問。

一首詩寫得好不好,評判標準有很多,其中最為簡便兼取巧的方法,是將「詩」分行的句子連接起來成完整的句子,填上標點符號,看看之前和之後有什麼差別。假如讀來和分行「詩」相差無幾或猶有過之,即可初步校查出這其實是作者把原本的短文(句)分行來騙人的玩意兒,而我們通常可以語帶調侃說:這根本分行散文嘛!

或許為利於朗誦,《讀本》選詩整體傾向白描和口語化,而詩與非詩原本就已相當模糊的界限,愈發模糊了起來。依靠這種最粗淺的檢視方法,平時不常讀新詩的人也可以大致分辨詩的品質。

在此僅舉一例,如編在高中組一欄的游川〈橡樹〉:「一顆橡樹,在巍巍族人中悲苦沉思。他把枝葉伸入天空,張成清醒的肺脈,呼吸生命的訊息。他發現,生命必須延續,在不斷的自我奉獻裏,在奉獻中肯定自己、發現生機。」

這首詩族群命運的家國課題,緊貼在地華族的主流歷史敘述,是文學比賽的主流題材。讓我們若設想一個情景:一位學生用游川這首「詩」參加散文朗誦比賽,主辦單位和評審該接受嗎?若不,理據何在,前引哪一句不「散文」了?

當詩與非詩的界限模糊時,對好詩有原則式堅持者,愈發應該嚴格把關,選出好詩。緣此,初步得出的印象為,此書主編在執行上並沒有貫徹其自序的原則要求。而以游川創辦的「聲音的演出」為此書名,形成其對自我一定程度的自嘲。

書名:《聲音的演出——全國中小學詩歌朗誦讀本》
‧作者:周若鵬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4年9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9.14

《鹽》:遺忘私鹽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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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七月八日那天,你以蚊子、雨季和月光寫就一首詩。不禁開始猜想你在什麼情景寫下這首詩。有蚊,多半不在室內;你的雨裏有如鯉魚蹦跳的路人,應不在鄉郊野外;而月光起舞,「醉是一種放大的理智」——想是在都市酒吧的露天座位看雨賞月飲酒?呵,這樣猜詩畢竟還是太執著於形呀,境界自低,月和雨有同時看見的可能嗎?

這一輯題為〈近乎遺忘〉的詩,反以日記為題,按時間從二〇〇八年逐漸倒序至二〇〇三年,意在從現在往回憶的迴廊摸索,說著自我的私語,而當中僅有一篇時間線錯置前後的〈新土——美國入侵伊拉克〉,失序裏有某種節制。

節制有時是種潔癖。徘徊在放與收、言與不語間,字句的一雕一琢均如一潔癖者,忌一切有餘。「指甲的漣漪急速漫延/半圈,半圈——潔癖者為了圓滿/深度切入,乃流出/血絲」〈寫詩〉。指甲深刺肌膚,痛入骨髓逼出了生之感悟,是為詩,是為血。

血可以是一個系,譜系的系。「血使我們像河水/在一個看似封閉的系統中/流下去。」〈血〉鹽把血濃化,而終有肉體無法承載的那一刻,自而低落紙上。如果血是愛情的,那會是首情詩:「不要說沒有關係,我寧可你看/不見,我寧可/你不要看見:我是你的血。」〈系〉副作用:傷口會變痛。

痛楚是比鬧鐘更有效的提醒劑。痛讓你感到盼望,感到存在,回顧了地獄那頭前足搭在肩上的狼。鯨向海說,並不確鑿讀到和一般台灣詩人的明顯差別。但若多用蕉風椰雨,反失之刻意兼矯情吧?「腳下的生活/是本土就不必化/再化也非本」〈體物〉。

詩集以《鹽》為題。鹽是最古老的調味物,也是詩人在生活上嘗到的奧秘之味,獨沽一點但未必一味,詩作始終還是結晶品。至於它引發了什麼味道,則任由老饕細品。惟食鹽過多,恐對人體造成損害,請節制服用。

書名:《鹽》
‧作者:邢詒旺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1年8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7.20

《五行顛簸》:十二年的顛簸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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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此文有誤,日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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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顛簸》作為一個拼了十二年的遊戲,兩年一篇的速度偏慢,過長的書寫週期卻也讓它們各自長成了獨特的樣子:恢宏濃烈的〈水顫〉,瑣屑失控的〈土遁〉,同志主題的〈瑪喬恩的火〉,平靜淡然的〈刻木〉,圓融戲虐的〈黃金格鬥之室〉,還有散漫支離的〈顛簸〉;六篇收入集子的短篇小說,前五篇各取有五行中的一字串聯而成,它們的名字直行坐落在目次頁中,如此接近,誰想這就已是小說家梁靖芬的十年承諾與堅持。

汲汲營營於文字的人,風停無人處伏案細書,誰想時光荏苒,歲月逐浪而去,作品是留在岸邊的沙,粗礪幼細不一。除卻同志書寫的「火」,其餘諸篇多涉及家國和種族,如成名作〈水顫〉,以個人家族與鄭和下南洋的族群歷史聯繫起來,從鄭和向馬六甲王屈膝的肖像,提出了質疑大歷史敘事的命題。

「我祖上還在遊客紛擾的展覽廳中看到自己的背影。那背影依舊披著錦緞官袍,但原來的意氣風發早已換成卑微躬膝,顫顫跪拜在一四零五年的番邦領袖面前。……一位身著緊身牛仔褲的年輕小姐揮指講述:那個那個,最前排跪坐的就是明朝特使三保公鄭和。我祖上大驚。」

寫出〈水顫〉之後,梁靖芬到北大升學,受現代文學家如沈從文影響,後來的〈土遁〉雖仍寫歷史命題,仍可看見明顯的文風轉變。其後依序寫就的小說,成名的艷麗風格已被抹去,寫出另一種安靜淡定的文字。家國課題向來是馬華文學大宗,在地的講究身份認同、歷史創傷,留台的追求南洋想像,兩種浮泛分類都未能成為梁靖芬的「類別」。

十年大成的〈黃金格鬥之室〉,寫主人公「我」一家與異族同居屋簷下,由於語言不通,兩相互視為陌路,天生聾啞的姆妹反能真正地與對方共處。最後因兩家人的距離導致的悲劇,可以延伸思考成更大的命題建構與分析,但這都是逸於小說之外的事了,更值得關注的,畢竟還是故事和人本身。

後記中,梁靖芬說起封面插畫取自一位小孩四五歲時的作品。小孩作畫時貪玩地飛成上帝視角,以鳥瞰的姿態排列五個踢球的小人,「且不管隨著時間的行進,逍遙有一天會不會失去了鳥瞰的魔力,其中的一些,到底被這樣留了下來。我私心希望,我們都能留下來。」

合上書頁那刻,我在想,半生以來可有給自己留下過什麼。

 

書名:《五行顛簸》
作者:梁靖芬
出版社:有人
出版日期:2013年4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6.22

《卵生年代》:拾荒時間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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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卵生到胎生,進化過程是不可逆的,也不可能重演。」——杜氏不可逆定律

龔萬輝在後記引用了此一生物學理論。當以更原初形態存在的「卵生」為青春的隱喻,現已為胎生物種的書寫者嘗試退回卵生年代,以文字補綴錯失,重構「不可能重演」的記憶,終在這九篇短篇小說中不停往復循環於時間碎鏡,步伐遲滯的小鎮、行將崩壞的老舊小學、個體隔絕旅居的城市,不同的小說主人公在相似的場景細節裏穿梭,孤獨且封閉地,面目模糊地活著。

在細節與細節之間,真實與虛構混交,龔萬輝自我封閉起來編織一己的時間之網,執著過去,深陷小格局的故事敘事。如是者,時間,成了《卵生年代》九篇小說的共同主題。(進一步說,這何嘗不是龔萬輝經營半生的寫作主題?)

在〈阿丁畫夢〉中,白痴阿丁以繪畫記敘夢境,祗有阿嬤看得懂他的繪畫。白痴阿丁從不在乎別人看不看得懂,祗顧伏案繪畫。這種對私我記憶的執念,不正代表龔萬輝對寫作的部分執著嗎?小說另一細節更堪玩味——白痴阿丁的同桌楊小年,由於從畫中看出阿丁對未來的預演,而自己又無能記得夢境場景,祗好轉而當一個「拾荒之人」:

「楊小年不記得任何的夢。他祗好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拾荒之人,像是珍藏什麼寶貝那樣,把小時候的回憶都收集起來,怎樣都捨不得丟棄——如果把所有舊日時光拼湊在一起的話,好像最後也可以變成一個巨大的夢吧?」

如果白痴阿丁隱喻了龔萬輝的部分執念,楊小年的這一小段細節描述,則相當程度說白了作者的動念:汲汲於將過去補綴回來,以時間之名。奈何,這種對虛構時間的快慢調校,畢竟祗能帶來精神上的慰籍與疏導,無論如何戀念卵生,錯失的瘡口依舊無法彌補。

最終,龔萬輝一回又一回地述說情異而質同的時間故事,卻不得不走入〈雙身旅館〉所描述的宿命:「等待下一次存積了足夠的錢,又回到另一個擁有一樣氣味、光度,一樣擺設的房間。但阿佐知道,有什麼已經重新洗牌了。RESET。彷彿所有人不曾於此留下過任何存在過的痕跡,彷彿一切都是重新開始的。」

青春無法回頭,故事終將流失;而小說,或說文字,「恍如時間留下唯一的證據」,重演過去,清晰如昨。

 

書名:《卵生年代》
作者:龔萬輝
出版社:有人
出版日期:2012年12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