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專欄

《泡沫》:在那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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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走得很遠的女子如今出了一本小說集,取的也是個夢幻而遙遠的名字:《泡沫》。跟那首「愛本是泡沫、如果能夠看破、有什麼難過」的歌沒什麼關係,儘管說的都是人生。

現代人特別愛談人生,大體談到人生就會想起夢想,青春火焰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很快又星火寂滅歸於平淡日常。理想和現實被切割成純精神和純物質的兩半,好像生命本就如此,一切有關於夢的東西,就籠統掃進枕頭底吧。孰不知這才是真正的缺憾。而慣常在邊境遊走的文學,我想恰是一個少有能揉合二者的窗口吧?

薇達的小說不「偉大」,相反很小。每一個被敘事的角色、故事、情感都相當細緻深入,從提筆到結尾的過程,不過二三人的心事離愁。這種框架更常被寫作者用來經營散文,如今落到小說裏,反提煉出別樣的真實,例如其中一則《哎喲媽媽妳不懂》。

《哎》寫一個自小有文學理想的女兒,和她沒受過教育、靠縫紉養大孩子的單親媽媽的一生。其中一場對話是這樣的:

「『妳在寫些什麼——』媽媽指著我的稿紙說。

哎喲媽媽這是文學妳不懂——

『反正你們總是覺得我不懂——』

她又咳嗽,回到縫紉機旁邊。」

她們有過很多次對話,但都不離「媽媽問東西,女兒說妳不懂,媽媽咳嗽繼續縫紉

的結構。這樣子的對話設計從一開始就暗示讀者:這對母女關係疏遠,講話雞同鴨講,她們是鴻溝不是代溝。直到臨近小說尾聲,經營良久的對話終於被破壞掉。

「語音結束後沉默了好久,」母親遲遲不做那個聊天結束的訊號,女兒開始覺得不安,「我轉頭看著她,等到她終於咳嗽,心才鬆了一口氣。」如此一個小瞬間,立刻豐富了全篇小說的內容和趣味。因為之前的疏遠祗是作者故意營造的假想,那種機械式的簡單對話更像是兩人相處的安全區,點到為止,另有親情的溫暖藏在表皮底下。

以上,如果存活的載體是散文,在真實性一欄上很可能會被傳統的散文讀者打屁股:「你最好是每次跟媽媽講話都像個機器人重複一樣的話啦!」

話說回來,薇達的「小」說有許多諸如此類「小」而大的細節,那點點涓流,寫的都是無論在地或遠方、無論你我都會碰見的生命之姿。如此一位汲泉而飲的寫作者,一旦走到極窮處,她發現的會是生命的真相還是迷障?寫到這,我不期然又想起那位內斂女兒荳蔻年華時寫下的詩句:「我捧起關於生命的書卻讀不懂生命的樣子。」

‧書名:《泡沫》
‧作者:薇達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5年1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5.24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6541?tid=64

《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他們的故事你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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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租公說:「如果他能好好讀書的話,我看他將來不是做醫生就是做律師。」

這個周星馳電影段落帶給我很大的共鳴。從上一輩到我這一代人為止,我們對職業與人生的想像往往過於狹窄,有志不能求,有趣不能學。每年的志願表習慣性填上醫生律師,長大了才知道原來醫生也祗是工時與收入不相稱的廉價勞工。比我更晚出生的一代雖然對此擁有更為開闊的視野及職業選項,但其想像之本質也不脫功利主義導向的「找吃」思量。現實的實然及理想的應然是天秤的兩端,如何給兩者取得恰當平衡是一個創作者一生的命題。

《就這樣繼續吧!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記錄的就是一則則類似的故事。關於22位本地漫畫人的訪談,給你說說他們的經歷和生活如何,從中了解漫畫行業從入行到今天的依靠漫畫養妻活兒,有者已經是漫畫界的龍頭老大、某某出版社的高層,有者依然是無拘無束的自由業者,這麼多年過去,「兼顧市場」、「畢竟還是要吃飯」無一例外成為每位漫畫家必然觸及的話題。

入行可能源自夢想,要想依賴這某一創作行業生存,則必然涉及前述天秤的平衡:你得創作出具有市場價值的作品。這個道理很好理解,萬一市場價值和你自己的創作理念相悖呢?

「我想畫漫畫」和「我想畫理想的漫畫」是兩個不同層次,前者為做而做,後者著眼行動的理念。一個充滿理想的創作者,心中必然有理想的創作典型。一旦心中的典型和市場價值相悖,尖銳的矛盾宣告來臨。創作者必須努力說服自己放棄「無謂的堅持」,自我調整適應市場,才能留在他最心愛的行業。從此一畫經年,是生存下來了,但日月交疊的市場化創作,對理想原初的創作典型又會否有所磨損呢?會不會在你不經意之際,就已經變成一個純粹的「繪畫機器」?

這是有志踏入漫畫行業的新人必然面臨的掙扎,也是定位為「給打算成為漫畫家的你」的書,最應該回答的問題。可惜的是,它在多數時候都迴避了最核心的討論,祗流於漫畫人背景及生活表面的探索。

一個孤獨的創作者的最大悲哀在於,充滿不確定性的「努力」就是他所有籌碼。在人生的賭臺上,他祗能選擇不去或梭哈,這一賭,賭上的就是青春、健康甚至感情。

努力當然不保證成功,因為連「不努力就一定不會成功」都是可疑的。

 

書名:《就這樣繼續吧!馬來西亞當代漫畫人淺訪深談》

出版:Gempak Starz

出版日期:201412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4.26

《The Affair》:情人眼裏的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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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好友的深夜來電跟你數落對象A,可能是被揭穿一腳踏兩船的伴侶,過度控制欲的父母,或祗是純粹想跟你爆料紀律老師某些不為人知的不堪秘密。無論你認不認識A,按照最普遍的劇情發展,最後你還是會和好友共數A的不是。因為認不認識不是重點,在那一刻,你對A的認知,完全建立在好友的陳述上——事實上,你無法確認「他說」的究竟是事實,或祗是誤會一場。

Showtime最新力作《婚外情》(The Affair),正是運用了「他說」所預設的模糊、曖昧和不確定性作為雙視角的敘事基礎,將每一集剖半,上半部男主角(Noah)回顧描述女主角(Alison),下半部則是女主角就同一事件描述她眼中的男主角。

Noah立志當作家卻默默無聞,祗好在外兼任教師,日子過得苦悶。一年暑假,他帶著全家到妻子在小鎮的娘家度假,順道尋找寫作靈感。初來乍到的Noah用餐時認識了美麗性感的服務員Alison。從Noah的角度來看,Alison從第一眼起就在勾引他,為兩人日後出軌埋下禍根。Noah一直覺得Alison有意無意間對他傳達性暗示,雖然最後他抵受不了誘惑,但一切始作俑者,是Alison——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換一個視角:Alison因為孩子的過世而與丈夫的婚姻產生了巨大的裂痕,不得不身兼數職彌補心靈的空虛。而Noah自以為的老實敦厚、坐懷不亂,看在Alison眼裏,卻經常對她露出挑逗性的笑容,甚至經常藉故接近她、挑逗她,最終才弄得她意亂情迷地出軌了。

雖然男女主角在自己的婚姻和家庭都有各自的困難和苦悶,或許是出軌的藉口,但困難和苦悶畢竟不足以開脫出軌不道德的負疚感。因此,當他們回憶起兩人相知相愛到出軌的過程中,Noah和Alison在向警探複述這一段情時,選擇性記憶地保護自己,下意識將罪的源起推卸給對方。

孰真孰假並不重要。真真假假之間,《婚》以細膩的處理手法表達了男女主角情慾的騷動和婚姻的愧疚,不陷入肥皂劇互摑的吵鬧套路,也不為婚姻道德背書,非常寫實地反映出軌男女的心理和情緒變化。而所謂選擇性記憶,卻也是《婚》對人生最大的哉問——要是記憶不能選擇,我們還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嗎?

【劇外話】

美劇一般給人的印象是一隻酷愛奔跑跳躍、停不下來的兔子,以緊湊明快見長,連新成立的香港電視(HKTV)都特意給節目創作組開設美劇工作坊,目的在於擺脫無線TVB模式,轉向美劇偷師。

而《婚外情》卻是兔子堆裏的一隻小烏龜,節奏細膩沉穩,故事娓娓道來而不失精彩。跑得快固然精彩好看,但有時候,烏龜還是能夠跑贏兔子的。恭喜《婚》在第72屆金球獎電視劇情類中,橫掃最佳電視劇和最佳女主角兩項殊榮(掌聲)。

原刊:《學海》第718期,2015年2月9日

《後浪文集》:文青為何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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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小說七零八落的枝蔓當中,它的開端往往祗源於某個小而切題的碎片,例如邱偉揚《洞口》是這樣開始的: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牆壁上的洞口。」

以「很久以後」作為「發現洞口」的時間點是弔詭的,既然無法知覺洞口出現的起點,又怎能夠說是「很久以前」就存在呢?時間被模糊化,問題是,這樣寫有什麼意義? 時間有一個功用,即是對我們對過去的生活提供一個記憶點,如「前天早餐我吃了雲吞麵」、「傍晚我拉肚子,可能是早上吃的雲吞麵不乾淨」。一條清晰的時間線有助於建構小說的因果律;當它被作者抽走,連帶在這段時候發生的諸多小事,都如喪失重般飄浮著,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反而成了觀察洞口的變化。所以小說中唯一面貌清晰且連貫發生的僅僅祗有那小小的一個洞。

小說的最後,是「很久以後,洞口忽然傳來了聲響。」洞口最後穿牆而過,「我」碰上了另一個和他一般在意洞口的人。從「洞口」的兩個「很久以後」牽引出的開始與結束,世界被縮限在小小的洞口,真正日子都被和稀泥地過掉了,而小說說不出口的東西,不就是城市上班族的寂寞與麻木嗎?有時候一則小說完整的設計,早在它的第一句就已經給出暗示。

讀到這裏,你可能有個疑問:「不就是篇小說嘛,至於那麼講究嗎?」

沒錯,一個純粹的小說愛好者可以不必理會小說內在的技藝與意義,祗關注小說的快感與趣味。然而,如果一篇精彩的小說引起過你「不如我也來寫一篇看看」的衝動,並且真的在某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給自己的小說開始寫下第一個字,你將不得不從過往閱讀小說的經驗中,重新審視自己曾經體會過的、寫小說的技藝。台灣小說家張大春在《小說稗類》寫過以下一段話:

「很多時候,小說家自己也不得不被誘迫著在出版序言中、在演講會場上、在訪問紀錄裏留下失格的『串供』之辭,他會這樣說:『在這篇小說裏,我想表達的是……』
倘若上面這一行的『……』果然存在,小說家又何必苦心孤詣地寫一篇小說呢?為什麼不索性『……』來得痛快明白呢?」

過度追求小說的意義,反而容易使小說淪為工具化的產物。小說並不追求答案,它祗負責呈現一整個世界,並引導讀者滿懷好奇地認識它、體會它,並且在最理想的狀況下,利用小說與現實兩個世界的異同,引起讀者對現實世界產生不一樣的認知,提出更多的疑問。

小說家的任務正在於建構一個完整的世界,讓小說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對著幹。年僅十八歲的邱偉揚寫城市人的寂寞可能源自於閱讀經驗,但一個僅憑閱讀及想像就足以完成對成人社會的冒犯行為,不挺好玩嗎?

‧書名:《後浪文集》
‧出版:星洲日報
‧出版日期:2015年3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3.29

《吉山河水去無聲》:河畔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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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異國遊蕩,初讀之際偶然想起三毛很努力在外國生活的野人影子,同是寫那些困坐島國所未能眼見的風情與人事,躍然紙上的歐洲行。而歐洲,幾乎就是浪漫最具象化的詞彙了,特別是在背包旅行逐漸蔚為風潮的今日。與三毛的野不同,《吉山河水去無聲》映現出的禤素萊,在自我之外,也關注故土的主體性。

一個馬六甲女子孤身在歐洲來去,穿梭一個個陌生的國家情境,雖則遭遇語言不通、公園老人的騷擾等困擾,仍然能夠處之泰然。直到面對「Aren’t you a Chinese?」的詰問,才渲洩出少見的濃烈情感。當「我」咆哮回應:「I’m not a Chinese! I am a Malaysian!」之際,那種因尷尬誤會引發的國土認同,都為生於第三世界的我們所熟悉。

有那不認是馬來西亞人的一回,源自另一種尷尬:不合腳的白布鞋在匆忙行走間掉落在車來車往的路中間,「我」面紅耳赤單腳跳回去撿鞋子時,司機好笑伸頭問:「日本人?」「我」仿如做錯事的小孩般連連點頭稱是,趕緊逃之夭夭。搏君一笑之餘,倒也側顯「第三者」在不同身分間遊移的老道與世故。

上世紀八、九〇年代,家國與民族認同是個大課題。身為華人,如何自處於中國母奶與馬來文化霸權之間,隙縫求存,牽涉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問題。書中收錄的〈開庭審訊〉,更是具有馬華文學史意義的名篇。

而後的幾篇多記述在自己家鄉與求學時期之事,其中的名篇就有寫馬六甲野新鎮之變遷的〈吉山河水去無聲〉。從野性的鄉村,到今日現代化的城鎮,吉山河見證歲月的流走,最後連這河道也步入晚年,和歲月同樣無聲,行將遠去。用禤素萊自己的話說,那都是「留予他年說夢痕」的「兒歌」。

書中各篇文章的書寫年份錯落,書寫主題不一致,目次上也不為二十篇文章立目分輯。若以「書」作為一完整出版品的角度視之,易留人以面目模糊的印象。等真的拿起書,一篇篇讀將下來,文章的編排順序倒挺有意思,旅歐文章在前,寫馬國本土的文章在後。文章的順序彷彿暗示了前述的,禤素萊旅居海外而心系故土的情懷。由於文本線索有限,一個讀者更可能推測:作者在旅歐之後,已回到生於斯的國土生活。

事實自非如此。真實的禤素萊常年在海外生活,據說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馬來西亞。此不知是作者或編輯的意思,倒是挺有趣的「誤導」企劃。至於文本中的「我」能否等如現實的禤素萊,則是另一個問題了。最後忍不住抱怨兩句:此書錯字、漏句處太多,想視而不見都辦不到,校勘工夫有待正視。

‧書名:《吉山河水去無聲》
‧作者:禤素萊
‧出版:佳輝
‧出版日期:1993年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