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專欄

《一個馬來西亞,兩種社會契約?》:社會契約的誤解及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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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時間隨巫統大會而甚囂塵上的種族主義紛爭,紛擾了好一陣,最後也隨著大會的結束與過去而塵歸塵。一如往常,正反雙方都祗是百無聊賴地自說自話。針對漸趨極端的種族及宗教主義言論,有人想談中庸,但又說不出如何以中庸價值來正面回應對方的內涵。意義層次的落空,導致我們陷入雖(想要)中庸理性而不可得的窘境。提出問題之前,我們還可以問:馬來西亞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一個馬來西亞,兩種社會契約?》是一本由三位學者——奧托曼、普都哲里、凱斯勒——合著的小書。他們研究馬來西亞政治多年,並且在這部書中,用「社會契約」的政治概念貫穿梳理了從建國初期至今,馬來西亞是世俗或回教國定位之演變,從而反思今日馬來西亞的社會分歧。

社會契約原本祗是一種解釋人與政府關係的概念,它主張:人類為了個人與集體的福祉,同意讓渡某些自由與權力予一小部分人手中,以獲得政治秩序的好處。另一方面,一旦政治秩序崩壞,公民有權利通過選舉等手段尋求改變。然而,這源自西方民主政治的核心概念,原本祗是經想像建構的公民與公僕的主從關係,放在馬來西亞新生的歷史框架中,各民族代表黨從英國手中接管馬來西亞的立約日,至今也不過才半個世紀而已。

臨近的歷史日子,客觀上提供了人們對「社會契約」予以具體化的空間。當初立約的時機、動機、條約等客觀條件,均默認為馬來西亞公民必須接受和同意的合約條款,並且在政治場域的論辯中,多次被世俗化及回教化兩大陣營招魂,以獲得自身的正當性。無論雙方立場的正義或否,將精神概念的「契約」視為永恆權威的視角,似乎已為多年來馬來西亞社會走向兩極化埋下伏筆。

凱斯勒認為,國陣政府倒向種族及宗教主義,是鬥爭中落敗於回教黨的政治訊號。他指出:「國陣政府領導人在麗娜喬案判決後,更否認和駁斥馬來西亞是以『世俗國』性質立國的歷史理解和事實。政府接受這樣的結果,標誌五十年漫長鬥爭的結束……新的康莊大道正在召喚,而路牌清楚指示著『回教法』。」

在一些民主比較成熟的國家,通常有兩個大黨,他們的分歧不是各代表某個族群發聲,而是意識形態與資源分配之爭。按三位作者的考究,馬來西亞建國之前也曾有過以意識形態為旗幟的政黨,祗是隨著種族政黨的抬頭而慘敗最終解散。雖然如此,他們仍認為,從諸多建國先賢回憶錄及政策實施推測,馬來西亞最原初的社會契約,應是基於對世俗化及普世價值的認同而建立的,但種族性政黨延伸出的種族政治之爭,則讓此一契約推往另一個方向走,形成「兩種社會契約」。

馬來西亞獨立至今已有58年。我們還得遠繞多少年月,才繞得回58年前那條歷史的岔道?

‧書名:《一個馬來西亞,兩種社會契約?》
‧作者:諾拉妮·奧托曼,瑪維斯·普都哲里,克萊夫·凱斯勒 合著
‧出版:策略資訊研究中心
‧出版日期:2010年3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2.01

《隔壁的房間》:時間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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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龔萬輝已是本地備受矚目的青年作家,《隔壁的房間》是他較早期的作品。為此書撰序的黎紫書憶述,擔任文學獎評審期間,分別在小說組和散文組讀到龔的參賽作品,而這兩篇文章都一同收錄到這本「小說集」里。事實上,除非用細緻的技術剖析,多年來我們都難以界定龔萬輝的作品究竟分屬小說還是散文。文類界限在龔萬輝筆下隱淡消融,源於他高度統一的結構佈局和腔調,除卻文類倫理之爭,我們還可以追問:散文化的書寫策略,會為小說帶來怎樣的美學效果?

籠統而言,小說性野好動;散文抒情貪靜。以散文之筆突入小說的疆域,結構小而凝練,敘事節奏變得緩慢,微帶囈語的腔調,借抒情述說每一則時光篩漏的故事。按這條線路理解,龔萬輝的小說便與一般側重恢宏敘事的男性小說作者另有他獨特的風景。龔萬輝的書寫往往沉醉於時光的沉澱物,時間是主題,可時間的立足之地往往卻是某一固定的空間,如房間:「在厄長的記憶裡面,那一間一間整齊陳列的房間,像古老的時鐘上刻畫的間隔那樣依偎相逢。」

〈隔壁的房間〉這段話透露出的信息有:

一、(逝去的)時間存在於某個特殊的空間(房間);
二、時間的存在有一定的規律,於是可以理解和加工整理。

小空間內騰挪敘事,這一情景,正也恰如龔萬輝另一個畫者身份:每一次創作、每一次落筆,都是全神貫注在眼前的畫布大展身手。我們可以想像,對龔萬輝而言同等重要的寫作與繪畫,無論對手是影像或文字,在昏黃桌燈映照之下的那一身影,所汲汲營營的,不過是方寸之內的完整而已。

整體而言,龔萬輝的書寫偏小而綿密,散文式的抒情味重。極度連貫的寫作腔調,是風格與限制的一體兩面,何與何者,則視乎讀者口味了。無論如何,這位從各大文學獎打出知名度的寫作者,在「寫作手法」上,依然保有一個誠實、不矯揉造作炫技的自我。

龔萬輝後記提及電腦遊戲《模擬人生》一段頗有趣,與前述的分析相呼應:「為甚麼我們要模擬人生?我們不是已經在人生裡頭了嗎?——像是各種形狀的容器,盛載著某個靜止的人生段落——將時光框住的錯誤幻念。」

‧書名:《隔壁的房間》
‧作者:龔萬輝
‧出版:寶瓶
‧出版日期:2006年1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5.01.04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4828?tid=64

《黑河之水》:細節裏的文本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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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為了做學術研究,或對馬華文學極感興趣者,恐怕不會有多少人願意翻看上世紀的馬華小說。除了兩世代有著意識形態與閱讀口味的鴻溝般斷裂,意圖從評述開始接近上世紀馬華小說的一般讀者,不難發覺為之辯護與建構經典性的討論,往往基於某些可疑的信念:「那麼長久的時間,怎麼會出不了好作品」——時間與作品好壞有聯繫嗎?“某作家寫出了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書寫底層人物何以就是好作品的判準?

又缺乏從文本提煉足夠細節加以佐證,從一開始就給讀者拋下一肚子沒有答案的疑竇:這部小說真有討論說的那麼「好」嗎?
一部小說之所以能發展出一套自成一格的價值與世界體系,很大程度有賴作者對細節的經營。因為有了足夠多線索相連的細節,小說原先各自獨立的情節才得以牽扯在一起,或結合或矛盾衝撞,賦予文本更深刻的意義。可以這麼說:讀者從文本捕捉到細節多少,影響他的觀感、解讀、批評的喜惡深淺。

如丁雲影射五一三事件的〈圍鄉〉,寫一戶住在深山里的勞動家庭,因暴動謠傳馬來人要對付華人,捕風捉影下決定舉家遁走他鄉,半途難捨老家事物又折返,最終在抵家那一刻獲得了精神上的寧靜祥和。按這條故事線來看,除了約莫得出「閃避歷史大事件」、「書寫底層人物」的粗略印象外,基本乏善可陳,讀者也不會知道——主人公林拓曾在暴動前夕殺死一頭山豬的插曲。
少讀這段插曲,暴動還是會發生,對整體劇情的推進無關緊要。然而,少了林拓因殺山豬而引起「血淋淋的景象、死亡,他並不是完全陌生的,以前人家問他見到那些會有甚麼感覺,他最多純憨的搔搔頭說會喉嚨發干一陣子啦!但這次的感受是不同的,他覺得噁心」的死亡震撼,林拓為了保護爸爸而決定留下來的戲劇張力就降低了幾分,小說家也不能另出奇招,以化解這股捕風捉影的死亡恐懼作結。

細節A烘托動機B的高大、最後在結局C得到消融,小說才不會只是「字與字」結合的死物。抽干細節,讀者自也難以瞭解丁雲汲營予故事線單一、道德觀分明的小人物生活的書寫背景,用相對小而不傷的格局,勾勒出簡樸純淨透明的鄉土氣息。小說的氣息都存在細節里;對於書評,我希望能起碼給到你一些尋找文本細節的線索,甚至看待書評的標準:請針對你的信念拿出證據(細節)來。

‧書名:《黑河之水》
‧作者:丁雲
‧出版:長青書屋
‧出版日期:1984年7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12.07

http://life.sinchew.com.my/node/14515?tid=64

《Gotham》:回到世界崩壞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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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ne當著全世界的面曝光Gordon與蝙蝠俠隱瞞光明騎士Harvey Dent墜落的真相,Gordon辯稱:「當社會法制不再保護人民,我別無辦法。」無論如何,從嚴格的道德角度來看,Gordon的做法的確不符合我們一般人對正義的看法。

2012年,諾蘭執導的蝙蝠俠最終曲《黑暗騎士:黎明昇起》票房大捷,榮登全球最高電影票房第十;一年後,FOX取得《哥譚》開發權,如此巧妙的時間點,說這部劇是基於諾蘭引發的蝙蝠俠效應衍生而來,應是合理推測。因此,也提供了觀眾將兩者聯繫起來的契機。

电影中,童年失去雙親的Wayne因為Gordon給他披上一件大衣,埋下一生良善的種子;FOX新劇《哥譚》(Gotham)把場景拉回到這一幕,卻把主角聚焦在同樣良善的Gordon身上,說一些背後的故事。

曾幾何時,Gordon也是個正義潔癖的少年警探,一個低調的光明騎士。那一年,Bruce Wayne、貓女還是孩童,小丑、企鵝人、謎語人也還沒走上絕路,世界不太壞,但已臨崩潰邊緣。

世界崩塌以前,新晉警察Gordon仍保有法律平等及司法獨立的堅持,無論基於任何情況,都不應對任何人未審先判及濫用死刑。當氣球人連環追殺哥譚市內惡名昭彰的罪犯,警察同僚私下為其鼓掌時,Gordon堅持要緝拿氣球人歸案。看起來很笨,又的確是體制內的光明騎士必須具備的理想主義特質——正如日後Gordon與蝙蝠俠對Harvey的寄望。

新劇開播,沒人知道Gordon會走向什麼道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身處哥譚,良善與不義將是伴隨他一生的掙扎。

拉闊來看,哥譚孕生出分屬光明與黑暗的Gordon及蝙蝠俠,本質上是一樣的。在洶湧的商業潮流中,一個又一個能力非凡卻又拼命死守某些道德價值的超級英雄應運而生,無論人、神或魔,他們都願意付出不平凡的一生交換最平凡價值,如和平與正義的留存。或許,超級英雄所映射的其實是我們深藏心底的渴望,渴望有人替沉默的我們守護一些現實生活早已崩塌的美好信念。

【劇外話】

諾蘭成就了一個不公社會裏仍堅守正義原則的人,將蝙蝠俠帶到新的高度。可以這麼說,諾蘭對哥譚市之種種不公不義的精準刻畫,不僅襯托出蝙蝠俠的高大,也讓我們聯想起現實社會的荒誕。

香港曾是一個未有民主政治而具有鮮明民主特徵,如高度法治社會的地區。如今這一切,隨著特首梁振英貪污五千萬還自稱「一切合乎程序及道德」而行將消逝,叫人想起馬來西亞公寓。

香港,是另一意義上的哥譚市;從這層面而言,佔中是個符號,街道每一位都是走在陽光下的蝙蝠俠,包括黃之鋒。

文 / 左行風

原刊:《學海》第716期,2014年11月14日。

《Fargo》:雪地開出一朵罪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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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足夠年幼,小得對世界還保有起碼好奇心的童年時候,一定都問過一個問題:「世界有多大?」這個問題背後所沒有說出的意思是,我們生活的所見所聞並非世界的全部,世界應該有著更為遼闊、寬廣及多元的未知面貌。於是我們開始從各種管道去碰觸和感受世界。令人遺憾的是,在好奇心最炙熱的兒童時期,我們所能接觸各種認知世界的渠道——無論是學校或兒童書刊——所告訴我們的,終歸祗是一則與現實脫節的童話。

一旦我們繼續追問:「世界可以長什麼樣子?」也就靠近了美劇《冰雪暴》的核心。

故事發生在冰天雪地的明尼蘇達州,一個連鳥類也不願意駐足的地方。《冰雪暴》和我們熟悉觀看的其他電視劇都不太一樣,並非因為它採用了電影規格拍攝出共十小時的電視劇,它獨特的地方在於,撇開了一般連環殺人影片必備的機智元素(如福爾摩斯),連FBI都被拍成呆呆的。小鎮上的人過著淳樸簡單的生活,他們善良,披著厚實的禦寒絨衣,沒什麼個人特色。而極荒誕的故事,恰恰發生在這個極簡樸的小鎮上。

一個非常普通的保險從業員Lester,因為偶遇神秘殺手Malvo,激發長久積壓內心的怨念,做出許多自己從未有勇氣幹的事,如殺人。原本一事無成的Lester,卻因為殺人及一次次成功製造引開警察調查方向的假線索,慢慢成為一名功成名就的頂級銷售員,不得不說是對善的極大諷刺。

這種建立在惡之上的成功,不正悖離了童話價值,貼近我們隨著年紀增長而漸漸認識的世界真實面嗎?在惡的豺狼與善的羔羊之間,這樣的世界,讓人想起Gary Jules那首《Mad World》:「When people run in circles, it’s a very, very mad world.」

【劇外話】

《冰雪暴》每一集開頭都有打出一段字幕:「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片中描述的事件發生在1987年明尼蘇達。應倖存者要求,名字作出了改變。出於對死者的尊重,已完全依事實轉述。」
這個固然祗是編劇玩的小把戲,明尼蘇達從未,或至少在1987年沒有發生過連環殺人案。不過這一小段字幕,和前幾年風靡一陣的紀實驚悚片《Paranormal Activity》以錄影的拍攝手法有異曲同工的效果,起到觀眾更入戲的戲劇效果。
故事本身的真或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聰明的導演要有讓你相信此為真的能力。

文 / 左行風

原刊:《學海》第712期,2014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