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專欄

Oh, Captain, My captain!——我的羅賓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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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又走了一位名人,這次是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第一次看到消息是透過臉書朋友的分享,貼附的照片是他在《Jumanji》穿著樹葉裝的劇照,那個經過二十年等待重返人間的喜悅神情,正如朋友說的,帶給觀眾希望。我記得的,卻是他沒能見父親最後一面的哀傷。

《Jumanji》也是我兒時第一次看羅賓的片子,對他的印象卻一直定格在《Dead Poets Society》(死亡詩社),西裝革履的英文教師撕課本、站在講台上,說:「站上講台,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事物。一旦覺得自己懂得,就必須換一種角度來看。這可能顯得有些荒唐,或者愚蠢,但必須試一下。同樣讀書的時候,不要只想作者怎麼看,想想你自己怎麼看。」鏡頭從低往上仰視佇立講台的羅賓,感覺自己就和電影裏的學生一樣,有種長久壓抑瞬間渲洩殆盡的舒暢。

看這部電影時,自己還在大學念著文學。一個無聊晚上點開網絡電視,就此看見一個遼遠的世界。羅賓用詩的美麗與動人打開男子學院戒律森嚴的傳統作風,隔著鏡頭,他的笑容看上去睿智而又有淡淡的憂傷。下雪的時候,羅賓站在閣樓的窗前,彌遠望著親手調教出來的學生跟隨校長而去背叛自己,我其實可以明白他當下的心情,那是一種帶有刺痛的孤單。

電影尾聲,幾個學生還記得羅賓和詩帶給他們的美好,羅賓劇終前由衷的一句「謝謝」,是謝謝他們讓自己明白到,所堅持的教學方法沒有錯、是對的。就某種意義來說,是學生救贖了羅賓。可惜的是,現實裏的羅賓沒遇見救贖者。據媒體報導,羅賓似乎因為憂鬱症最終選擇自我了斷,並以喜劇演員作為他演藝生涯的總結。
《死》中羅賓要學生用英國詩人惠特曼的詩句「Oh, Captain, My captain!」稱呼他。如今,帶給人們歡笑和感動的羅賓船長走了。他的遺孀說,希望大家能記得他的歡笑,因為他把悲傷都留給了自己。

文 / 左行風

原刊:《學海》第708期,2014年9月1日。

《紙牌屋》:陽光照不到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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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和每一位活在故事裏的角色,沒有不是為了利益可以放棄任何道德底線的,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劇中沒有好人。

《紙牌屋》(House of Cards)上演的是一對夫妻在白宮力爭往上爬的「現代民主政治鬥爭劇」,對習慣看宮鬥劇的我們來說,就是一齣美國版的《宮心計》和《步步驚心》。

第二季中,原為民主黨黨鞭的Frank已登上副總統寶座,宣誓就任時,Frank忽然面向鏡頭說:「(我)離總統祗差一步,卻不用一張選票,民主也不過如此。」此時,導演利用出格的角色把現代社會趨之若鶩的民主制度壓得扁扁,這片號稱民主與自由的土地,他們的政商界和我們的相比起來,看起來似乎沒有分別,連帶粉碎了我年輕時美好的「美國想像」。

不是嗎?媒體和各行各業的知識分子、專家學者在說大馬哪裏哪裏不好、什麼什麼不對時,都愛用「看,人家美國這樣做才對」的套路,舉的都是美國例子,不知不覺就把美國神聖化成天堂。

《紙牌屋》以極寫實的手法赤裸裸展露政壇的波譎雲詭,每一個推動劇情的高潮點,都在耍陰謀、攻心計。Frank暗中離間總統Walker和他的親信富商Raymond,事後被Raymond察覺Frank在背後施小動作,兩人反目成仇;後來Walker面臨下台危機,Frank毫不猶豫爭取Raymond支持一起絆倒Walker,引為心腹。

太陽底下無新事,政客的明爭暗鬥本也不算稀奇,祗是這樣棄道德如敝屣地專注於生之奸惡,竟也勾動出另一種觀劇快感——過癮!現在這時代,道貌岸然地說大道理已經沒人相信了吧!

於是,你必定會為這位壞事做盡的副總統展現的「美德」——狡猾、機智與無情——拍手叫好。爽啊!

【劇外話】

《紙牌屋》第二季出現了一個新角色,中國非官方渠道的秘密外交人員馮山德,他同時也是一位牽涉多宗賄賂中國高官案件的無良商人。網絡新聞流傳,中國共產黨會因為這位角色影射中共體制的貪污腐敗而宣布禁播。

誰料中共不僅沒有禁播,還有高官走出來說,《紙牌屋》實在太好看了。我猜,中共的想法或許是:美國宣揚自己的民主政治是全世界最好的政治體制那麼多年,現在難得拍一部民主體制的腐敗的電視劇,自打嘴巴,其餘那些枝節考量也就無所謂了吧!

文 / 左行風

原刊:《學海》第703期,2014年7月21日。

《木部十二劃》:家族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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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我們學校的草場曾經是日本兵用來坑殺人民的地方……」曾經年少的我們在篝火旁緊密圍坐,聽口才最好的同伴說些鄉野怪談,其實不外乎慘死日本兵刀下的冤魂索命,或輕生後才懂得眷戀人間繁華怨念淵深的厲鬼,卻能引起同伴們(尤其女生)的連連尖叫。爾後火息人歇,在「我睡不著」微抖的語音之中——鬼,宛如是夜繁星,照亮了我們一部分的青春;鬼,也是陳大為散文集《木部十二劃》拾來點綴私我家族史的星光。

《木》共分二卷,皆選自早年兩本散文集《流動的身世》和《句號後面》 ,其中出自後者的卷二〈垂立如小樹無風〉原是一完整的家族史寫作計劃,雖歸類為散文,有些篇章讀來更像傳記小說,事實上按陳大為原話:「我稱它作列傳。」

陳大為的家族書寫側重人物,雖然在〈句號後面〉有「我終於到了離鄉背井的年齡,沒想到當年一走,就是漫長的離別。這是一個很結實的句號,把珍貴的時光全鎖在怡保老家,台北的生活已經是另一個題目。」一段自白,文本的地域卻是曖昧模糊的,甚至也不那麼「南洋」。圍繞人物的虛置空間,多填之以刀光劍影或鬼影幢幢的帷幕。

成年陳大為碰上陳姓少年兩個大小不良在回憶搗鬼了起來,每個立傳人物皆鏈接某個超現實元素,如說書語怪的痩鯨、野村大俠阿虎、猴性難改的嗜果妻子、征戰天下的將軍外公等,形塑了「我」之列傳的奇異與獨特。

如〈瘦鯨的鬼們〉所說:「昨天我寄了封電郵給依舊停格在十八年前的陳姓少年,問他野史寫得怎樣?他用太史公的口吻回了兩句:『始於將軍,止於瘦鯨』。」真實與虛構的壁壘被隱去,實件與虛件揉合重構而就的文字,雖含謊言成分,卻又讓人讀出作者留在文本裏的誠實。

鬼,豐富了陳大為對回憶的追溯及想像,如〈流動的身世〉所說:「一條太單調的河不會在傳奇裏出現,一條沒有水鬼的河,總教人覺得差了那麼一點點。」然而,當我們年歲漸長,慢慢就不再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中年陳大為以大量的鬼元素回溯童年及少年,多少暗示著一顆如初童心。陳大為偏愛書寫大敘事,我反而在這本散文集中看見一個頑劣小孩終日胡思亂想的身影,背後又有一絲對成長以前的戀念。

此時,我不期然想起曾翎龍的詩句——「如果我們小孩般相遇,事情不會草草寫就。沒有伏筆,沒有璀璨的星空襯托,祗有囿居沙灘那細細的沙,隨著指縫篩漏的時光。」

‧書名:《木部十二劃》
‧作者:陳大為
‧出版:九歌
‧出版日期:2012年1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11.09

《華文教育呼籲錄》:荒漠中的林連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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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半數的我們仍沉浸在華社華教的歷史悲情里難以自拔。一個前新聞主播、政客的一場聰明且精準的演說,調動了大部份人的華教情愫,似乎還有人因此而痛哭流涕。聰明人要做聰明的事,愚笨的人只好不合時宜地撿拾起一本笨書,讀一讀那只為了捍衛我們學母語的權利,而「曾經有人因此被褫奪了公民權」者的書。

他是林連玉。

林連玉,一個悲情中帶著美麗的歷史名字。陳平到死都回不了家,而他雖死在家鄉馬來亞,身份上卻只是個在地的異鄉人而已。這本呼吁錄所收文章年限從1952年起,止於1961年;對應他1951年始獲公民權,到1963年公民權被奪,集內每一篇都是他仍具有馬來亞公民身份時期所撰寫的文章。

從此我們可以猜想,林連玉對馬來亞這片土地有極濃厚的感情。依照“認真你就輸了”的現代理解,講感情者都是某程度上的笨蛋。

如今林連玉成為華教奮鬥先賢的象徵,最後落得異鄉人的悲劇下場,於後人而言是一段最美麗動人的歷史句點。在當時的社會情境下,說著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宣言,若沒有一定的笨蛋式韌勁,恐怕難以堅持下來。

所以在這集的文章裡,一篇接著一篇順序讀下,便會發現它們其實有一定的共通訴求。一件簡單如「保住華文學校是大原則,必要時可以放棄政府教育津貼」的事,總是不厭其煩說了又說。道理那麼簡單,訴求如此清晰,在民間起了作用,「上面」聞了卻無法苟同。

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吁中,林連玉汲營於華教事業的大半輩子,最大的敵對對象不是殖民政府,反而是種族主義的政權。身處情感支離、知識破碎的現代回望他殘存下來的說理文字,於我感觸最深的莫過於,我們都該學習如何當一個笨的人,做一些笨而美好的事。

‧書名:《華文教育呼籲錄》
‧作者:林連玉
‧出版:林連玉基金委員會
‧出版日期:1986年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10.12

《聲音的演出》:一首詩的原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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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的演出」上承年前盛極一時動地吟的前身名字,以歷史久遠的詩歌朗誦表演名目,編了這一本《全國中小學詩歌朗誦讀本》,有人出版社出版。印像中,這是有人第一本讀本出版品。有人的出版質量在本地首屈一指,如今出了一本參考書性質的出版品,是好是壞也難說得緊。

以讀本的角度來說,本書的編務已相當完善,從每首詩附上朗誦小貼士到附錄詩歌朗誦技巧,主編的話也大致在談朗誦創意與注意事項等等,該有的都有了。這些原沒有特別好說的,倒是主編周若鵬提到一段有點意思:「既是詩歌朗誦比賽,如果表演的作品簡直不算詩,那還算不算詩歌朗誦比賽?……但我們在意的不應祗是分數,而是原則。辦詩歌朗誦比賽的目標是為了推動文學表演,鼓勵學生接觸文學,那麼就該把最基本的做好:選好詩。」選詩在比賽祗佔百分之十,對整體成績並沒大影響;換句話說,哪怕參賽者選的是一首非詩的詩,祗要其他方面兼顧得好,一樣有贏獎的可能。

然而,如果我們認同一項文學表演比賽有其更深遠的意義,就非得認同周若鵬的「選好詩」原則不可,同時也給了讀者審視此讀本所選詩質的契機。問題在於,周若鵬並沒有對「好詩」做最基本的描繪,僅訴諸兩大方向:(一)選馬華詩人的詩、(二)選貼近學生生活的詩。而這兩大方向,除可作為選材的方針,並沒有回答到「好詩」的大哉問。

一首詩寫得好不好,評判標準有很多,其中最為簡便兼取巧的方法,是將「詩」分行的句子連接起來成完整的句子,填上標點符號,看看之前和之後有什麼差別。假如讀來和分行「詩」相差無幾或猶有過之,即可初步校查出這其實是作者把原本的短文(句)分行來騙人的玩意兒,而我們通常可以語帶調侃說:這根本分行散文嘛!

或許為利於朗誦,《讀本》選詩整體傾向白描和口語化,而詩與非詩原本就已相當模糊的界限,愈發模糊了起來。依靠這種最粗淺的檢視方法,平時不常讀新詩的人也可以大致分辨詩的品質。

在此僅舉一例,如編在高中組一欄的游川〈橡樹〉:「一顆橡樹,在巍巍族人中悲苦沉思。他把枝葉伸入天空,張成清醒的肺脈,呼吸生命的訊息。他發現,生命必須延續,在不斷的自我奉獻裏,在奉獻中肯定自己、發現生機。」

這首詩族群命運的家國課題,緊貼在地華族的主流歷史敘述,是文學比賽的主流題材。讓我們若設想一個情景:一位學生用游川這首「詩」參加散文朗誦比賽,主辦單位和評審該接受嗎?若不,理據何在,前引哪一句不「散文」了?

當詩與非詩的界限模糊時,對好詩有原則式堅持者,愈發應該嚴格把關,選出好詩。緣此,初步得出的印象為,此書主編在執行上並沒有貫徹其自序的原則要求。而以游川創辦的「聲音的演出」為此書名,形成其對自我一定程度的自嘲。

書名:《聲音的演出——全國中小學詩歌朗誦讀本》
‧作者:周若鵬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4年9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