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專欄

《鹽》:遺忘私鹽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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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七月八日那天,你以蚊子、雨季和月光寫就一首詩。不禁開始猜想你在什麼情景寫下這首詩。有蚊,多半不在室內;你的雨裏有如鯉魚蹦跳的路人,應不在鄉郊野外;而月光起舞,「醉是一種放大的理智」——想是在都市酒吧的露天座位看雨賞月飲酒?呵,這樣猜詩畢竟還是太執著於形呀,境界自低,月和雨有同時看見的可能嗎?

這一輯題為〈近乎遺忘〉的詩,反以日記為題,按時間從二〇〇八年逐漸倒序至二〇〇三年,意在從現在往回憶的迴廊摸索,說著自我的私語,而當中僅有一篇時間線錯置前後的〈新土——美國入侵伊拉克〉,失序裏有某種節制。

節制有時是種潔癖。徘徊在放與收、言與不語間,字句的一雕一琢均如一潔癖者,忌一切有餘。「指甲的漣漪急速漫延/半圈,半圈——潔癖者為了圓滿/深度切入,乃流出/血絲」〈寫詩〉。指甲深刺肌膚,痛入骨髓逼出了生之感悟,是為詩,是為血。

血可以是一個系,譜系的系。「血使我們像河水/在一個看似封閉的系統中/流下去。」〈血〉鹽把血濃化,而終有肉體無法承載的那一刻,自而低落紙上。如果血是愛情的,那會是首情詩:「不要說沒有關係,我寧可你看/不見,我寧可/你不要看見:我是你的血。」〈系〉副作用:傷口會變痛。

痛楚是比鬧鐘更有效的提醒劑。痛讓你感到盼望,感到存在,回顧了地獄那頭前足搭在肩上的狼。鯨向海說,並不確鑿讀到和一般台灣詩人的明顯差別。但若多用蕉風椰雨,反失之刻意兼矯情吧?「腳下的生活/是本土就不必化/再化也非本」〈體物〉。

詩集以《鹽》為題。鹽是最古老的調味物,也是詩人在生活上嘗到的奧秘之味,獨沽一點但未必一味,詩作始終還是結晶品。至於它引發了什麼味道,則任由老饕細品。惟食鹽過多,恐對人體造成損害,請節制服用。

書名:《鹽》
‧作者:邢詒旺
‧出版:有人
‧出版日期:2011年8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7.20

《五行顛簸》:十二年的顛簸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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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此文有誤,日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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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顛簸》作為一個拼了十二年的遊戲,兩年一篇的速度偏慢,過長的書寫週期卻也讓它們各自長成了獨特的樣子:恢宏濃烈的〈水顫〉,瑣屑失控的〈土遁〉,同志主題的〈瑪喬恩的火〉,平靜淡然的〈刻木〉,圓融戲虐的〈黃金格鬥之室〉,還有散漫支離的〈顛簸〉;六篇收入集子的短篇小說,前五篇各取有五行中的一字串聯而成,它們的名字直行坐落在目次頁中,如此接近,誰想這就已是小說家梁靖芬的十年承諾與堅持。

汲汲營營於文字的人,風停無人處伏案細書,誰想時光荏苒,歲月逐浪而去,作品是留在岸邊的沙,粗礪幼細不一。除卻同志書寫的「火」,其餘諸篇多涉及家國和種族,如成名作〈水顫〉,以個人家族與鄭和下南洋的族群歷史聯繫起來,從鄭和向馬六甲王屈膝的肖像,提出了質疑大歷史敘事的命題。

「我祖上還在遊客紛擾的展覽廳中看到自己的背影。那背影依舊披著錦緞官袍,但原來的意氣風發早已換成卑微躬膝,顫顫跪拜在一四零五年的番邦領袖面前。……一位身著緊身牛仔褲的年輕小姐揮指講述:那個那個,最前排跪坐的就是明朝特使三保公鄭和。我祖上大驚。」

寫出〈水顫〉之後,梁靖芬到北大升學,受現代文學家如沈從文影響,後來的〈土遁〉雖仍寫歷史命題,仍可看見明顯的文風轉變。其後依序寫就的小說,成名的艷麗風格已被抹去,寫出另一種安靜淡定的文字。家國課題向來是馬華文學大宗,在地的講究身份認同、歷史創傷,留台的追求南洋想像,兩種浮泛分類都未能成為梁靖芬的「類別」。

十年大成的〈黃金格鬥之室〉,寫主人公「我」一家與異族同居屋簷下,由於語言不通,兩相互視為陌路,天生聾啞的姆妹反能真正地與對方共處。最後因兩家人的距離導致的悲劇,可以延伸思考成更大的命題建構與分析,但這都是逸於小說之外的事了,更值得關注的,畢竟還是故事和人本身。

後記中,梁靖芬說起封面插畫取自一位小孩四五歲時的作品。小孩作畫時貪玩地飛成上帝視角,以鳥瞰的姿態排列五個踢球的小人,「且不管隨著時間的行進,逍遙有一天會不會失去了鳥瞰的魔力,其中的一些,到底被這樣留了下來。我私心希望,我們都能留下來。」

合上書頁那刻,我在想,半生以來可有給自己留下過什麼。

 

書名:《五行顛簸》
作者:梁靖芬
出版社:有人
出版日期:2013年4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6.22

《卵生年代》:拾荒時間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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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卵生到胎生,進化過程是不可逆的,也不可能重演。」——杜氏不可逆定律

龔萬輝在後記引用了此一生物學理論。當以更原初形態存在的「卵生」為青春的隱喻,現已為胎生物種的書寫者嘗試退回卵生年代,以文字補綴錯失,重構「不可能重演」的記憶,終在這九篇短篇小說中不停往復循環於時間碎鏡,步伐遲滯的小鎮、行將崩壞的老舊小學、個體隔絕旅居的城市,不同的小說主人公在相似的場景細節裏穿梭,孤獨且封閉地,面目模糊地活著。

在細節與細節之間,真實與虛構混交,龔萬輝自我封閉起來編織一己的時間之網,執著過去,深陷小格局的故事敘事。如是者,時間,成了《卵生年代》九篇小說的共同主題。(進一步說,這何嘗不是龔萬輝經營半生的寫作主題?)

在〈阿丁畫夢〉中,白痴阿丁以繪畫記敘夢境,祗有阿嬤看得懂他的繪畫。白痴阿丁從不在乎別人看不看得懂,祗顧伏案繪畫。這種對私我記憶的執念,不正代表龔萬輝對寫作的部分執著嗎?小說另一細節更堪玩味——白痴阿丁的同桌楊小年,由於從畫中看出阿丁對未來的預演,而自己又無能記得夢境場景,祗好轉而當一個「拾荒之人」:

「楊小年不記得任何的夢。他祗好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拾荒之人,像是珍藏什麼寶貝那樣,把小時候的回憶都收集起來,怎樣都捨不得丟棄——如果把所有舊日時光拼湊在一起的話,好像最後也可以變成一個巨大的夢吧?」

如果白痴阿丁隱喻了龔萬輝的部分執念,楊小年的這一小段細節描述,則相當程度說白了作者的動念:汲汲於將過去補綴回來,以時間之名。奈何,這種對虛構時間的快慢調校,畢竟祗能帶來精神上的慰籍與疏導,無論如何戀念卵生,錯失的瘡口依舊無法彌補。

最終,龔萬輝一回又一回地述說情異而質同的時間故事,卻不得不走入〈雙身旅館〉所描述的宿命:「等待下一次存積了足夠的錢,又回到另一個擁有一樣氣味、光度,一樣擺設的房間。但阿佐知道,有什麼已經重新洗牌了。RESET。彷彿所有人不曾於此留下過任何存在過的痕跡,彷彿一切都是重新開始的。」

青春無法回頭,故事終將流失;而小說,或說文字,「恍如時間留下唯一的證據」,重演過去,清晰如昨。

 

書名:《卵生年代》
作者:龔萬輝
出版社:有人
出版日期:2012年12月

 

星洲日報/文化空間‧文:左行風‧2014.05.25

16 王者之風 英雄退位

我們需要英雄嗎?——即使是對現代足球來說,這依然是個偽命題。

從遠古的野性神話到近世的文明創作,從武俠小說到好萊塢電影,我們的流行文化從不缺少英雄的剪影,這個現象或許從側面說明了個體對英雄的崇拜不會因時代的流動而改變,然而足球英雄和我們熟悉的俠士或大美國電影漫畫英雄最大的分別在於——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有多少部英雄主義創作,就有多少個亂世。一個存在於創作想像里的英雄所以能獲得施展暴力的權利,是基於他身處社會的破敗與不公,社會越亂,暴力的正當性越高。將這個“造英”原理發揮到極致的,是諾蘭的新蝙蝠俠系列。你很難在其他當代英雄創作找出一個比哥譚市更異化的城市了。面對膽怯、欺善怕惡的哥譚市民和警方,蝙蝠俠懲治過再多罪犯,他本身就是一個以暴制暴、破壞法制的罪犯。最後,當所有人以為蝙蝠俠為大家付出了生命,肉體的消亡讓“蝙蝠俠”作為符號而永續存留下來,人們才對他“生前”的作為予以諒解和合理化。

蝙蝠俠不在意當不當好人,唯一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就自己的出格行為(使用暴力)給頹喪的人們帶來一點希望。出格是手段,最終英雄的價值導向,必然是道德與正義。

足球是另一種世界。這裡有相對公平健全的賽制和獎懲制度,任何體制裡的人員都不能過份逾矩,球員賽場上咬了人,你可以看見他受到追加懲罰;防守球員也不會因為踢傷的是小天王內馬爾而受到特殊處分。大體平等的體制里,唯一重要的是冠軍;英雄唯一的作用,是奪冠。

英雄,是個人的,以一己而為天下敵。

決賽德國攜7-1橫掃巴西的威勢迎戰阿根廷,賽前無論媒體還是球迷都形容這場比賽是整體與個人之爭。隨著現代足球的發展潮流,整體陣型打法與針對性佈局越來越成熟,無疑我們已很多年找不到能夠比肩C羅和梅西的新人了。離開俱樂部來到國家隊,過去這兩位當世巨星都無法在世界杯賽場上有所發揮。今屆好不容易阿根廷進決賽了,球迷翹首以盼的一刻變得如此接近——梅西,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倍化大家見證球王誕生的期盼。

對手德國相形失色。大部份所謂評述員談德國時習慣性捕捉“團結、整體、紀律”的關鍵詞來背書。球員類型配置、換人應對等足球運動最基本的東西,一來到德國隊就失去了他們應有的存在,不覺得很弔詭嗎?於是赫迪拉可以取代小豬、克羅斯可以取代穆勒,可他們明明就是不一樣類型的球員,你會說馬斯切拉諾和阿隆索可以互相取代嗎?對某些個人英雄主義的球迷來說,既然沒有特別突出的人,德國就是一支失去靈魂的機器,絲毫沒有感情。

他看不見賽後德國對敗者的慰問,看不見因為對五星巴西的敬重而認真踢完下半場,也看不見團隊進攻的美感。阿根廷隊捧出一個梅西,德國國家捧出一支國家隊。英雄者,何必就非得是便於記憶的那一人。

可不可以說,一位足球,一粒球隊,一隊英雄,一坨王者?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07.17

15 原初

和朋友聊起足球和熬夜種種,總是被投以不解的神情:「搞不懂足球有什麼好看的,二十多個人在球場上跑來跑去,讓人聯想到汗臭。」呵,慢慢也就不再提起了。妳喜好藝術。我知道依據中文的敘述習慣,藝術常常等同美術——那些把某一時代、宗教與文化截影留存的視覺肖像,無疑有它靜美厚重的一面;「藝術」終歸是一道模糊的概念題,想填什麼都可以,或許我們可以先建立一個共識:它必須建立在對於美的感動。

美,畢竟太哲學抽象,凡夫如我下不了定義,祗能籍事件述說。

半決賽那場比賽,巴西以1-7的比分慘敗,作為中後衛兼場上隊長的路易斯難辭其咎。就在巴西舉國以國難刻畫這場慘痛失利的當兒,一位九歲的小女孩寫了一封信給他,這位賽后接受採訪時泣不成聲的隊長:

「我覺得你不需要因為比賽失敗而難過,因為我覺得你踢得非常好,你是一位偉大的隊長。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人們會贏,有時候會輸,但我們惟一需要的就是成為幸福的人。大衛·路易斯,你是我的英雄。」

最終它未必就符合藝術的定義,妳的心若能從中感覺被輕撫了一下,打字裏行間流瀉而出的純真或許就是美的原初,也是我喜愛上足球的原初。

 

星洲日報/副刊‧文:左行風‧2014.07.16